北宋大法官 第792節
文彥博道:“任何改革變法都會得罪人,其實朝中很多官員更不喜司法改革,目前張三已經將人得罪,是難以服眾,你得及早另做打算,我看那蘇子由就不錯?!?/br> 司馬光立刻道:“這如何能行,那張三豈不是成了替罪羔羊?!?/br> 文彥博道:“但是張三是不可能贏得他們的支持,隨著公檢法推行開來,若你還想政令通達,就必須安排一個能否服眾之人主持公檢法,否則的話,這定會引人群起攻之,于大局不利?!?/br> 朝中還是講究德高望重,張斐的那套理念,是不可能贏得朝中大臣的信服,即便張斐說得再有道理,他們也不會認同的,因為這會傷害到他們的利益。 文彥博認為,一味推張斐上位,那只會令保守派內部分裂。 若以大局著想,就還得做好拋棄他的準備。 司馬光擺擺手道:“這可不行,當初是我逼著張三來接手的,不能說他完成任務,我就找人換了他?!?/br> 文彥博道:“但他只是個將才,可管一地,可沖鋒陷陣,而非帥才,管不了全國?!?/br> “呵呵!” 富弼突然撫須笑了起來。 司馬光問道:“富公何故發笑?” 富弼笑道:“我看你們是有些自作多情,張三那小子未必想跟你們一邊,他可是一代宗師啊?!?/br> 他看得比較透徹,張斐可從未將自己與保守派綁定,他只是跟司馬光的關系不錯,跟其他人,他都是保持距離的,從未刻意去壟斷他們,同時跟王安石的關系也非常不錯,并且皇帝都很看好他,要知道目前全國就一個大庭長,京城可都沒有大庭長。 你們說邊緣就邊緣。 文彥博稍稍點頭,心想,富公言之有理,張三對于我們而言,只有支持,或者不支持,我們也不一定能夠使喚得動。 正當他們兩派還在圍繞著這個判決進行布局之時,那河中府早已經翻過這一頁,正在開啟新的一番廝殺。 雖然這河中府并沒有京城那么多權貴,但河中府卻有著一個龐大的地頭蛇群體,也就是那些扎根于民間的吏。 因為這北宋的官員的待遇實在是太好了,政治風險又非常低,而且他們也就三年任期,到期就得調走,如果不是那種背負皇命的官員,如轉運使,宣撫使這一類的,正常調任的官員多半都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那么是誰在管事,其實就是那些吏。 所以北宋的吏是非常厲害的,甚至可以說他們掌控著地方州縣的一切。 官員就只下達命令,執行方面,全都得依靠這些吏。 而此次皇家警察出擊,主要就是打擊這些小官小吏的勢力,這其實也算是河中府第二難啃的一塊骨頭。 最難啃的當然是軍方。 下面那些吏,自然不會坐以待斃,立刻認罰,他是有資本在手的,他們開始向上面施壓,那些官員自然也就坐不住了。 檢察院。 “當初你們公檢法來到河中府時,口口聲聲說不清算舊賬,可如今你們卻不信守承諾,到時若是引發混亂,那你們就自個去收拾,我們是絕不會管的?!?/br> 河東縣縣尉劉大興是極其憤怒地朝著蘇轍怒噴道。 韋應方、樊猛等人也都是怒視著蘇轍。 且不說我們的親戚也都在里面,關鍵你們這一搞,底下的刀筆吏開始鬧事,我們的政績也都受到影響啊。 蘇轍據理以爭道:“我們并未有清算舊賬,只是那些人做得太過分,牢獄里面的罪犯,不在牢里待著,竟然就在城外開黑店,這簡直就離譜。 還有,那通往京兆府的商道,竟然被二三十條惡犬給堵塞,迫使商旅只能走山后獨木橋,并且還要繳納昂貴的過稅,如此行為竟然存在二十余年之久。 諸位說說,這難道不應該管嗎?” “這當然不應該管?!?/br> 韋應方站起來,駁斥道。 蘇轍當即就傻了,呆呆地看著韋應方,“韋通判,你你說什么?” 你不管就不管,還這么明目張膽說出來,真不知你是哪來的底氣。 韋應方卻是言之鑿鑿道:“我說這當然不應該管。牢獄里面的罪犯,為何會提前釋放,跑去店里找活計干,不就是因為當年朝廷將河中府的錢糧全都拿去打仗,是分文不留,官府還怎么去管理那么多囚犯,只能讓一些懲罰較輕的囚犯提前刑滿釋放。 還有商道一事,不錯,那后面收錢的就是轉運司的吏,但那也都是因為朝廷不撥錢,但又要人管事收稅,只能讓他們去收過稅,其中部分錢糧也是上繳給官府,如這種現象,全國上下比比皆是,朝廷若是將錢給足了,誰會愿意干那些活。 你們這么做,就等同于卸磨殺驢,只會寒了大家的心,到時沒人干活,你們來負責嗎?” 違法違的如此理直氣壯,蘇轍也真是醉了。 但話又說回來,這還真的是朝廷默許,因為朝廷沒錢,但又要招人來管理州縣,以及收稅,只能給予他們謀財之路,比如說收取過稅,這得找人去收,但是朝廷又不想給工錢,怎么辦呢,讓他們多收一點,然后大家平分。 這種強盜邏輯,導致這里面是沒有規則可言,那些貪官污吏,自然就會鉆這漏洞,盡量去多收稅,滿足上面的胃口,剩余的就全都是自己的。 蘇轍哪能不知,誰還沒遇見過這種事,語氣頓時緩和不少,道:“我們檢察院可以網開一面,不追究他們的懲罰,只要求罰金作為懲戒,你們可別說,他們撈的每一文錢,全都是朝廷所迫,我們檢察院目前掌控著足夠的證據?!?/br> 韋應方道:“蘇檢察長,問題就不在于他們是否違法,而是在于朝廷能否支付他們俸祿,這不給馬兒吃草,又想馬兒跑,天底下哪有這么好的事,你涉世未深,不懂其中利害?!?/br> 蘇轍道:“我只知道無規矩不成方圓,朝廷理應支付他們相應的俸祿,而不是讓他們隨意利用職權謀取財路,如果他們得不到相應的俸祿,大可以來我檢察院起訴,我們公檢法絕不會坐視不理的?!?/br> “蘇檢察長?!?/br> 曹奕立刻起身道:“你這是在為難我們轉運司,如今轉運司還得支付士兵們的賠償,哪有這么多錢?” 蘇轍道:“轉運司沒錢,照實說便可,我們會要求朝廷撥錢給河中府?!?/br> 這么狠嗎? 朝廷莫不是你家開的? 你說撥錢就撥錢。 可話說到這份上,他們還真不好反駁蘇轍。 蘇轍又是態度堅決道:“之前的舊賬我可以不算,只要合法,他們的買賣,也可以繼續做下去,但如這種違法行為,我們檢察院是決不能容忍的?!?/br> 面對如此強勢的蘇轍,此番談判,自然是無疾而終。 但可將蔡延慶給急壞了,因為下面那些胥吏開始接連罷工,河中府的秩序立刻變得岌岌可危。 因為全都是他們這些吏在管事,他們要是不管,那肯定會大亂的。 這可是蔡延慶的底線。 “張庭長,你們的爭爭斗斗,我是盡量不參與,而且我的要求也不是很高,就是要確保河中府不亂,可你此番貿然行動,已經讓河中府陷入混亂的邊緣?!?/br> 蔡延慶是面色嚴肅地向張斐說道。 言下之意,你要這么搞的話,那我也不能坐視不理。 張斐嘆道:“蔡知府,我也不想,但我也沒有辦法,那些惡霸仗著在衙里的關系,是欺民霸市,這種現象已經是非常嚴重,自從我開庭以來,就一直收到各方的密訟,我是經過深思熟慮,才決定這么做的?!?/br> 蔡延慶道:“這我能不知道嗎?但是你得先拿出解決之法,目前官府運作,全依靠那些胥吏,如果他們都不干了,那我們還怎么去治理?!?/br> 他們就三年任期,沒有能力去培養自己的班子,就只能用現有的吏,他們是最熟悉州府事務,經驗豐富,知道怎么去管理。 張斐道:“我們不是要至他們于死地,我們只是打擊這種犯罪行為,同時我們也會為他們爭取到合理的報酬。 目前這種方式是絕不可行的,因為這必然會引發行政和司法的沖突。道理很簡單,放權讓他們去收過稅,多收的就算是補助,那不用想也知道,這吃虧的肯定是商人,這就是一種敲詐行為,而我們公檢法是要捍衛百姓的正當權益,一旦商人來我們這里提起訴訟,我們是不可能不理會?!?/br> 蔡延慶聽得是眉頭緊鎖。 以前是政法一體,那大家可以有默契,而如今政法分離,官府繼續放權給他們,讓他們為朝廷斂財,但這顯然與司法沖突。 商人肯定也會上皇庭告狀。 那怎么辦? 這種默契是必然維持不下去了。 過得片刻,蔡延慶道:“那你怎么能保證,不會引發混亂?” 張斐道:“這我還是有些把握的,我有調查過,大多數官吏已經聚斂了不少財富,他們可不是亡命之徒,他們也會有所忌憚的,只要我們不給于太重的懲罰,他們應該不會鋌而走險。 而下面那些沒有吃飽小吏,他們通常是沒有背景的,亦或者是新加入的,給他們一份豐厚的報酬,是他們更加需要的。 此外,就是皇庭剛剛判決鄉紳勝訴,那些大地主、鄉紳多半不會選擇立刻與皇庭作對,至少不會公然反對,他們已經得罪官府,不會再得罪我們,這些人會幫我穩住鄉村,如此一來,大局可控也?!?/br> 蔡延慶沉吟少許,道:“但前提是,官府得拿出足夠的財政給他們發放俸祿?那邊軍費還未弄清楚,這邊又給官吏增加俸祿,官府能夠負擔得起嗎?” 張斐道:“收稅?!?/br> 蔡延慶道:“你們打算增稅?” “不!” 張斐搖搖頭道:“就只是依法稅收,同時打擊偷稅漏稅,如此一來,是能夠補上這部分財政的?!?/br> 蔡延慶恍然大悟,這羊毛到底還是出在羊身上。 只不過這只羊不是百姓,而是那些大地主。 張斐道:“蔡知府,一個國家是否能夠良好運轉,就是看這個國家能否依法收稅,盡量做到收支平衡,就是這么簡單。而如今這種行為,那就是一種強盜行為,朝廷與惡吏,利用權力去剝削百姓,然后大家五五分賬,那稅法就如一紙空文,這絕不是長久之計,也是我們公檢法所不能容忍的。有道是,當斷不斷,反受其亂?!?/br> 第六百章 撥亂反正 這宋朝可以說是封建王朝中的一個奇葩,因為它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商稅大規模超過農稅的封建王朝。 根據統計,這北宋的商稅是后面那明朝的數十倍之多。 而這一切首先是得益于宋太祖最初頒布的《商稅則例》,這是中國第一部 由政府頒布的商業稅務法規?!渡潭悇t例》規定了征稅商品的種類、稅種、稅率,以及對偷稅、逃稅的處理等內容。 這不但結束了五代十國的商稅亂象,同時還將北宋的商業發展,推向了一個未曾想象過的高峰。 由此也可見,這法制的重要性。 然而,隨著宋王朝財政危機的爆發,這商稅也出現各種問題。 在古代收商稅是非常難的,沒有誰會傻乎乎的會將錢送到你面前來,這必須得花錢請人去收稅,這屬于必要支出。 可是在面對財政危機時,國家想得就是既要減少支出,同時又要增加收入,但這兩者是非常矛盾的,因為目前國家的收入,主要是收稅,而主要得支出,則是戰爭軍費和官吏俸祿,軍費是沒法減的,那么要減少支出,就得裁人,可一旦裁人,收稅的人就會變少,這稅就收不上來。 目前很多大臣批評王安石的新政,其中也涉及這個問題,王安石要開源,開源就需要招人,招人就會增加財政負擔。 比如說青苗法,要執行好青苗法,必須得請一批人去催債,這顯然就會增加財政負擔,這與司馬光的節流政策,是非常矛盾的。 但地球是圓的,只要你夠貪婪,總會想到辦法的。 如何做到這一點,很簡單,就是以獎勵、抽成去代替固定的俸祿支出。 其實以獎勵和抽成,去激勵工作人員收稅,也是一種很合理做法,但是去代替固定支出,這一定會出問題的。 朝廷的錢是不能少,就只能默許他們不按照稅法去收稅。 一旦沒了法,那就是拳頭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