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791節
司馬光認為王安石這么做就是要報復那些鄉紳,這稅務司的手段,京城權貴可都怕得要命,真是無孔不入,關鍵稅務司背后就是皇帝,再派韓絳去監督公檢法,那不就是全方位圍剿么,于是道:“陛下,河中府的事務最近都已經忙不過來,依臣之見,還應該再等等?!?/br> 王安石哼道:“這事都是你司法改革搞出來的,憑什么讓我的新法等,你怎么不讓他們消停一點?!?/br> 司馬光道:“你講點道理好么,是本就有冤情,才會去皇庭打官司,這證明公檢法去得恰到好處?!?/br> 王安石道:“所以稅務司就去不得?!?/br> “?” 司馬光當即無言以對。 趙頊見火候也差不多,終于開口道:“王學士言之有理,公檢法到底是在試行的階段,理應受到監察。至于稅務司和免役法么,在京畿地取得不俗的成效,同時陜西路年年有官員談及差役之苦,也應該在河中府推行,早點革除弊政?!?/br> 富弼突然道:“陛下,公檢法是自成一系,本就有著層層監督,如果再派人去監察,恐怕會破壞司法?!?/br> 宋朝的這個使臣就是政令不通達的一個關鍵原因,因為太多使臣,下面官吏都不知道聽誰的。 為什么公檢法成功,就是因為自成一派,誰也管不著。 若是再派人去監督公檢法審判,只會左右司法,得不償失。 趙頊道:“韓寺事只是去調查此案的緣由,不會干預司法審判,若是皇庭的審判無錯,自也不怕他人調查?!?/br> 第五百九十九章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改革變法之所以在封建社會難以成功,不僅僅是因為改革變法會觸犯到既得利益者,還有一點非常關鍵,那就是也必然會觸犯到皇權。 因為在面臨龐大的既得利益者時,改革大臣必須要擁有無上權力,才能夠貫徹執行,而這一項權力,唯有皇帝能夠給予。 在變法之初,皇帝一般還是會給予極大支持,如若像宋仁宗那樣,最初就不愿意放權,那結果只能是百日新政。 不過通常在最初階段,皇帝往往會給予改革大臣權力,但問題在于隨著變法的深入,改革大臣手中的權力,將會變得越發膨脹,這又將會對皇帝造成威脅。 對于皇帝而言,可沒有什么比皇權更加重要。 這幾乎就是一個死結。 趙頊身為皇帝,自然也不能免俗,他也害怕大權旁落,但他也深知不能跟仁宗一樣,要想成功,必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所以在變法最初之際,他一直都希望留下司馬光、文彥博、富弼等一干宰相,其目的就是為制衡王安石。 但很可惜,司馬光他們是堅決反對新法,隨著青苗法的頒布,他們就紛紛離開京城,從而導致朝中力量失衡,新黨變成一家獨大,后來趙頊就直接廢掉王安石,然后自己親自接管新法。 可惜他獨木難支,最終也是郁郁而終。 然而,張斐的出現,卻巧妙地維持住了朝中的平衡,司馬光、富弼、文彥博他們也都沒有要求離開,現在就變成行政歸革新派管,而司法則歸保守派管,各司其職。 這就是趙頊夢寐以求的局面。 他肯定不會自己去打破這個僵局,而且盡量是一碗水端平,既維持皇庭的判決,但同時更徹底的執行新法,將免役法和稅務司打包給河中府送去。 不管怎么樣,到底這皇帝沒有駁回皇庭的判決,這個判決明顯是有利于保守派的,而且這一回富弼、文彥博、司馬光他們都是身先士卒,這給予保守派極大的鼓舞,也令他們放下對司馬光的成見。 因為之前他們認為司馬光無所作為,只是嘴上告訴他們,司法改革可制衡新政,可也沒看怎么制衡,反倒是還幫了新政幾手,對此是有懷疑的。 但這一回,讓他們稍稍安心,司馬光并沒有欺騙他們。 制置二府條例司。 “如今對方可真是士氣高昂,他們現在都認為公檢法真的就能夠擋住我們的新政,這里面那范景仁是功不可沒,他在朝中未能阻止我們的青苗法,但是卻以珥筆的身份,在河中府有效地阻止了青苗法的執行,使得大家都認為這是公檢法的功勞?!?/br> “這是好事??!” 王安石撫須呵呵一笑:“這公檢法講究后發制人,如果他們集中精力,選擇后發制人,那這先發優勢,可就全在咱們手里,我們的政令將會變得通達,而不會遇到太多阻礙?!?/br> 之前保守派阻攔新政,全都是在頒布之初,這令王安石其實很是頭疼,每頒布一條新法,都得吵一架,將一批大臣給趕出京城,這弄得王安石自己都是心力交瘁。 這些人真是死腦筋,怎么說都不明白。 如今好了,我先執行新法,若有問題,咱們再去皇庭打官司,至少最初新政是可以執行下去,好與不好,咱用事實說話。 這還真不是壞事。 這也是王安石接受張斐計劃的原因之一。 “恩師所言極是?!眳位萸鋵Υ艘彩巧畋碚J同,又道:“而且皇庭這一紙判令,也使得更多官員支持我們,因為他們認為司法改革將會奪取他們的權力,而相比之下,新政對于他們傷害也就算不得什么?!?/br> 可說到這里,他突然話鋒一轉:“現在的問題就在于,青苗法還能否得到良好的執行?!?/br> 用事實說話,這個事實萬一不盡如人意怎么辦? 如果青苗法賺不到錢,改善不了財政,那還是不行的,趙頊也沒有理由再支持他們! 王安石卻是自信滿滿道:“這是最不用擔心的,那些鄉紳不過是一群唯利是圖的烏合之眾,他們是撐不了多久,到時他們原形畢露,那百姓反而會更相信青苗法。再加上目前提舉常平司可以發行鹽鈔、鹽債,未來三年河中府的財政,肯定是變得更好?!?/br> 撇開張斐的超級財政機構不說,他壓根不相信那些地主可以一直維持一分五的利息。 正當這時,門外突然有人道:“啟稟王學士,韓寺事來了?!?/br> 王安石趕忙道:“快快有請?!?/br> 自己更是快步來到門前,還未出門,韓絳就走了進來。 “子華兄來了,快快請進?!蓖醢彩憩F的非常殷勤。 可韓絳卻毫不領情,只是冷冷瞧他一眼,“介甫,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你告訴我,我向你賠不是還不成么?!?/br> 王安石心如明鏡,嘴上卻道:“子華兄何出此言?” 韓絳哼道:“上回自主申報一事,就已經弄得我心力交瘁,這才過了多久,你又讓我去河中府推行免役法,又得與張三那小子合作,關鍵還要調查禁令一案,這可不是一個美差,那些鄉紳,我可也不想得罪?!?/br> “原來是這事?!?/br> 王安石拉著韓絳的衣袖,來到座位上坐下,“子華兄勿惱,且聽我解釋?!?/br> 韓絳沒好氣道:“不瞞你說,我真不想聽你解釋?!?/br> 王安石陪著笑臉道:“誤會!真的是誤會!” 韓絳瞧他一眼,“什么誤會?” 王安石朝著呂惠卿使了個眼色,呂惠卿立刻拱手告辭,出門時,順手將門緊緊關上,又使退在外候命的下人。 王安石這才向韓絳解釋道:“子華兄根本不需非常仔細地去調查,只需要裝模作樣問問就行,結果是什么,根本不重要?!?/br> 韓絳愣了愣,“既然如此,那你還讓我去?” 王安石道:“我推薦你去,原因有三,其一,推行免役法。其二,給予元學士他們一些支持,消除他們心中的怨氣。其三,利用這個官司,拖住他們,免得他們再找事情,如此也是為讓青苗法更好的執行?!?/br> 韓絳道:“所以你不打算推翻皇庭的判決?” 王安石嘆道:“我倒是想,但若無鐵證,官家是不會答應的?!?/br> 此話一出,韓絳頓時明白過來。 皇帝要平衡兩派。 王安石又道:“而且我估計,那些鄉紳支持不了多久,你只需要拖著,他們將不攻自破,青苗法將得以更好的執行?!?/br> 經過王安石的一番解釋,韓絳這才勉強答應下來。 不過說真的,他很不愿意跟張斐合作,可真是心驚rou跳,稍有不慎,可能就是粉身碎骨。 而那邊保守派在得到極大的鼓舞后,打算趁勝追擊,趕緊將在各地推廣公檢法,以此來抗衡新法。 但他們深知司馬光的性格,磨磨蹭蹭,于是又托劉述、齊恢來游說司馬光。 “不行?!?/br> 司馬光果斷拒絕道:“司法改革可不同于其它改革,一定得按部就班,有道是,這欲速則不達??!” 齊恢訕訕道:“但是許多人認為,司馬學士的按部就班,完全是依賴張三個人的能力,可張三到底也只是一個人,他分身乏術,總不能每個地方都等著他去推廣公檢法吧?!?/br> 旁邊的文彥博、富弼默契地對視一眼,心里是恍然大悟。 推廣公檢法只是其次,關鍵是要邊緣化張斐。 其實他們心里一直都非常清楚,那些人之所以支持司法改革,目的就是要對付王安石,不代表他們都認同司法改革的理念,尤其是張斐的理念,大多數人都不愿意司法改革被張斐控制著,也不愿意讓司法改革與張斐捆綁在一起。 如果全面推廣司法改革,那張斐就不過是一個庭長,隨時可以撤換的,不會影響到整個司法改革。 “這是誰說得?!?/br> 司馬光惱羞成怒道:“最初我可是派范存仁和蘇軾前往登州、揚州推行公檢法,張三去河中府,那都是事出突然,怎么落在他們嘴里,就成了依賴張三,真是可笑至極?!?/br> 劉述道:“可是司馬學士給予范存仁、蘇軾的支持,是遠不及給予張三的支持?!?/br> 他們是早去,但他們一定動靜都沒有,可當張斐去到河中府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河中府。 司馬光神情一滯,捫心自問了一番,又解釋道:“我可是一碗水端平,之所以范存入和蘇軾那邊進展緩慢,可能是因為張三比他們更懂得公檢法的理念和規則。由此可見,如果讓一些不懂之人去推廣,那只會被王介甫逐個擊破,到時得不償失?!?/br> 劉述還欲再說,富弼突然點頭道:“確實!這方面的確是人才匱乏,我們還得加緊培養這方面的人才,我看可以挑選一些年富力強、道德上佳的年輕官員去往河中府學習,為將來后發制人做好準備?!?/br> 司馬光愣了下,“后發制人?” 富弼點點頭道:“以王介甫的個性,他絕對會馬不停蹄的在全國推行新法,而不會等著公檢法,但是他的新法,一定會出問題,等出了問題,我們再派推行公檢法去解決問題,如此既收獲民心,又能讓官家知道,新法的弊病所在?!?/br> 劉述、齊恢眼中一亮,是齊齊點頭。 “富公言之有理?!?/br> “還是富公深謀遠慮?!?/br> 之前他們一直懷疑司法改革,這也是原因之一,因為司法改革能很好幫助新法得以執行,可新法若是獲得成功,那證明他們就是錯的。 故此不能讓司法改革和新法同時去,得錯開,如此才能暴露出新法的弊病,突顯司法改革的優勢。 這都是打壓革新派的理由。 司馬光瞧了眼劉述、齊恢,點點頭道:“就依富公之言,我們再挑選一批年輕官員去河中府學習公檢法?!?/br> 幾人又開始就培養人才,進行討論,張三這個話題就糊弄了過去。 放衙后,司馬光、文彥博、富弼慢悠悠地往城外走去。 文彥博見司馬光垂首不語,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不免問道:“君實,你在想什么?” “他們這是不信任張三??!”司馬光突然感慨道。 保守派的反應,令他很是憂慮,他是打算提攜張斐的,但是從大家態度來看,這估計很難,張斐才剛剛否定禁令,立下大功,就已經有人在考慮,要將張斐邊緣化,不能讓他得勢。 可見在保守派內部看來,張斐從來就不是自己人,甚至更像似敵人。 這令他就很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