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696節
剛剛吃完,蔡卞便迫不及待地問道。 張斐道:“什么問題?” 蔡卞問道:“根據上午的審理,無論如何,種副使是接連違抗詔令,除非老師親自為他爭訟,否則的話,這罪只怕是逃不掉的?!?/br> 上官均他們也都是好奇地看著張斐。 張斐笑道:“你是暗示我有偏袒種副使?” “學生不敢?!?/br> 話雖如此,但其實他們都有這種感覺。 “其實你有這種感覺,也是正確的?!睆堨承Φ溃骸耙驗槲掖_實是有偏袒?!?/br> “???” 包括許芷倩在內,都震驚地看著張斐。 張斐微微往后一靠,笑問道:“你們認為戰爭的原罪是什么?” 蔡京道:“失敗?!?/br> “不錯?!?/br> 張斐笑道:“就是失敗。如果種諤的行動沒有成功,那今日我肯定是另外一種審法?!?/br> 許芷倩蹙眉道:“但你可是庭長,不應公正處理嗎?” 張斐笑問道:“法制之法的第一要點是什么?” “捍衛國家和君主的利益?!比~祖恰搶答道。 張斐點點頭道:“你們要記住,在涉及到國家和君主的時候,就是要以利益為先,只要國家和公正得利,這就是最為公正的審判?!?/br> 許芷倩一怔,似乎明白了什么。 蔡卞聽得是連連點頭,又是若有所思道:“難怪之前在課堂上,老師一直強調國家和君主利益,學生始終有困惑之處,但具體是什么,又說不上來,就是這公正和利益?!?/br> 上官均也是稍稍點頭,“老師提到百姓的時候,都是強調正當權益,但是在涉及到國家和君主的時候,卻不談正當權益,而是只強調純粹的利益,而省略了有正當二字,原來如此?!?/br> 幾人頓時是豁然開朗,之前課堂上所學,也是涌入腦海,均想,老師的法制之法的可真是博大精深, 對此,他們也都是贊同的。 他們在此案中,也有糾結的點,就是他們認為這收復綏州,不應該有罪,但是他們還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要公正處理。 張斐的這一番話,令他們是輕松許多。 蔡京問道:“依老師之意,是要判種副使無罪?” 張斐神色一變,道:“當然不是,我只是說他的勝利,會贏得我在審理時候,稍稍偏向他,但是到底是否有罪,就還得看他的舉止,是否為得是國家和君主的利益,這就是此次審判的重點所在?!?/br> 蔡卞納悶道:“種副使收復綏州,自然是對國家和君主有利的?!?/br> 張斐沒好氣道:“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審?” 蔡卞是誠惶誠恐道:“學生一直都非常專注?!?/br> “那你就是光顧著聽,而沒有動腦子?!?/br> 張斐搖搖頭,又道:“在上午的審理中,我最為關注的是三個問題,其一,朝廷的決策;其二,兩國當時的狀態;其三,也就是綏州的戰略地位?!?/br> 幾人同時點點頭,但眼中卻是充滿著疑惑。 確實! 除了陸詵、種諤對過程的闡述外,其余審理,都是圍繞著這三個問題在進行。 但他們也疑惑,這三個問題,到底又能說明什么。 張斐又繼續解釋道:“首先,朝廷的決策,這是最為關鍵的,你們之后若遇到此類案件,一定要先確定這一點。 因為打與不打,是絕對不能讓武將來決定,必然是由朝廷決策,如果讓武將來決定,他們會給你打到天荒地老,因為武將考慮的只有勝負,且僅限于局部。但是國家需要考慮的是財政,是民生,以及考慮全局,而不是某一個戰場,或者某一個敵人。 如果朝廷從一開始就是否決整個誘降任務,此案就沒有審得必要,再大的勝利,也是不允許的,因為這肯定會傷害君主的利益,同時也有可能會傷害到國家利益。 但是目前來說,這一點尚不明確,故此就需要引入第二點,也就是兩國當時的狀態,這是一個相對客觀的證據,因為在這一點上,是很難去隱瞞的,方才無論文武,都是認為處于非戰非和的狀態,如果兩國是處于和平狀態,就必須要朝廷絕對明確的決策,才能夠出兵。 但目前來說,這一點也尚不明確。 至于綏州的戰略地位,主要就是考量此戰利益,對于國家利益越大,必然是會影響到最終判決。以及這也是從側面去判斷,種副使的行為,圖得到底是什么?武將渴望立功,這是人之常情,但貪功顯然就是指不顧全大局。 種副使此番出兵,究竟是立功為先,還是以國家利益為先,這也是我們必須要查證的,這也是今天下午,主要要涉及到問題?!?/br> 這一番解釋下來,蔡卞等人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上午那番看似零散的審問,在他們的腦海中開始匯聚在一起,思路突然變得無比清晰起來。 “學生受教了,多謝老師?!?/br> 四人是激動地向張斐拱手道。 內心是澎湃的,因為在此之前,他們對于這種案件,是完全沒有頭緒,也不知道該如何審理。 就不知道該如何去判斷對與錯,判決的關鍵因素又是什么。 之前他們只是從司法公正的角度去看此案,但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 現在,他們明白,該如何去思考這一類案件,以及該考慮到那些關鍵因素。 張斐笑道:“你們雖然懂得法制之法的理念,但還不懂如何將法制之法理念融入具體案例中,這也是帶來你們來此的原因,也是你們重點要學習的內容?!?/br> 第五百二十五章 文武與法(十) 草草填了填肚子,貴賓們又回到皇庭里面去休息,便飯不給就罷了,要是還不讓休息,那就真心說不過去了。 張斐當然也不敢做得這么絕,休息可不要什么經費。 不過也沒有誰在午睡,畢竟這些官員也難得齊聚一堂,自然得抓緊時間敘敘舊,不過話題還是圍繞著這場官司。 這種審理方式,是他們從未見過的,以前如這種案子,說白了,也就是權力上的角力,當初為何要處罰種諤,不就是如鄭獬所言,朝中官員對于種諤的行為,非常憤怒,而趙頊又只是剛剛上位,也不敢得罪大臣,于是下令罷免種諤的官職,連帶薛向也一同受到懲罰。 但之后為什么種諤又能官復原職,其原因也在于趙頊執意提拔,沒有任何理由,就是憑借皇權。 本質上,還是皇權與臣權之爭。 但是今日不同,至少目前為止,完完全全是以此案過程、背景為主,沒有涉及到任何權力。 不管是郭逵,還是鄭獬,都只是在上面闡述事實,與他們的地位和權力是沒有任何關系的。 他們的主張,張斐是直接表示,毫無意義。 故此審到這里,他們甚至都看不出,到底哪方占據優勢。 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們對此都是感到憂心忡忡,還是那句話,未知是最令人不安的。 正午過后,庭審繼續。 貴賓們在庭警的邀請下,再度來到山谷中,經過短暫的休息,他們臉上倒是沒有太多疲倦,唯獨見到張斐上得庭長臺時,每個人的臉上,多多少少是有些怨氣的。 府衙不撥錢,那是府衙的不對,但是你可以做得更好,你可以提供一頓便飯,那我們自然會偏向你,而不是采用這種方式,讓我們去記恨府衙。 我們怨得還是你。 真是一只菜鳥! 連這個為官之道都不知道。 張斐并不在意,要是有下回的話,你們還是會來,我還是不會提供便飯,只是輕輕一敲槌,“我們繼續審理綏州一案?!?/br> 語氣比較隨意,就沒有上午那些莊重的儀式。 言罷,張斐突然左右一看,貴賓們也隨著他的目光左右看了看,發現較比起上午,種諤、陸詵位子更加向中間靠攏,都能算是直接坐到庭上。 只聽張斐朗聲道:“經過上午的審問,我們大致清楚,收復綏州的過程,朝廷的決策,以及當時的環境和背景。而下午我們將會審理此案的具體過程。故此,我將陸知府和種副使的位子安置在庭上,這是為了方便本庭長更清楚了解整個過程?!?/br> 說著,他看向種諤和陸詵道:“不過規矩還是一樣,我希望不管是陸知府,還是種副使,不要打斷證人的做供,以及用任何眼神、動作,影響證人做供,如果發生這種事,不但會影響到本庭長的判決,同時也會令檢察院介入其中,對于你們雙方都是非常不利的。如果有疑惑之處,本庭長會自向二位提出詢問,二位是否已經清楚?” 種諤、陸詵同時點點頭,但這種完全陌生的方式,令他們有一種莫名的緊張,就如同小學生第一天上課。 而那些貴賓,只是覺得別開生面。 你這是在審案,還是在講課。 不過蔡延慶、韋應方等河中府官員,倒是已經習慣了這種說明。 在說明之后,張斐輕輕敲槌,朗聲道:“傳秦州武山縣李水李主簿出庭?!?/br> 聽到此人的名字,種諤不禁皺了下眉頭,而陸詵則是面露驚喜之色,似乎沒有想到李水也被找來當證人。 而不少貴賓也是交頭接耳,詢問這李水到底是何人? 但到底是個主簿,此種案子,還需要一個主簿來出庭作證嗎? 過得片刻,但見一個身形瘦弱的中年人上得庭來。 請他坐下之后,張斐便問道:“李主簿,你是何時去到武山縣擔任主簿的?” 李水道:“熙寧元年六月?!?/br> 張斐低頭看了眼文案,道:“據我所知,我朝縣主簿是不常調動,這是為了讓知縣能夠更好的了解當地的情況,不知朝廷為何要調你去秦州武山縣?” 李水回答道:“具體我也不清楚,但也許是因為綏州一戰,因為當時我是與陸知府一塊調去秦州的?!?/br> 說到這里,他還瞧了一眼陸詵。 張斐問道:“你說得也許是因為綏州一戰,可是治平四年,種副使收復綏州一戰?!?/br> “是的?!?/br> “為何你認為這與你調任有關系?” “當時我是在青澗城擔任主簿,而在種副使出兵的前一天,我曾質疑過,并且想要阻止種副使出兵?!?/br> “你在質疑什么?” “因為當時種副使是說,他已經得到朝廷的詔令,允許他出兵,但是我認為這很可疑,因為如果真的下達詔令,我身為主簿,不可能對此毫不知情?!?/br> “之后呢?” “之后種副使并未理會我,憑借其種家在青澗城的威望,統帥全部兵力出擊。于是我趕緊書信陸知府?!?/br> “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