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676節
蘇轍道:“你別多想,此事張三與我談過,是那李敏初來乍到,不太敢刁難那些鹽官,再加上官府方面也沒有請珥筆爭訟,這才交由張三來問?!?/br> 陳琪點點頭:“原來如此?!?/br> 他們這些京城來的,就覺得李敏太低調,但是在河中府官員眼里,這珥筆簡直是要上天??! 在詢問的時候,是各種暗示朝廷不公。 就連蔡延慶都不禁略感驚訝,“看上去,在這庭上,那珥筆與檢察長也并無區別?!?/br> 元絳撫須呵呵笑道:“在開封府的話,二者在庭上并未高低之分,只是各為其主,檢察院多半是代表朝廷,充當起訴方,珥筆是代表辯護方?!?/br> 蔡延慶點點頭:“原來如此” 心里卻想,原來他是知道的,但他卻未有請珥筆來為官府爭訟,看來他又是借機整頓鹽政,這算盤打得可真是精明??! 元絳偷偷瞄了眼蔡延慶,心想,他不會是在試探我吧。罷了,由他去想,反正我也問過他們的意見,是他們不相信珥筆,怪不得我。 私語之時,何春林已經來到庭上,已經是第二次出庭的他,遠沒有第一回 那么緊張,而且相比起私鹽一案,這個案子跟他關系還真是不大,他就是一個執行者,監督者,而非是決策者。 “又勞煩何鹽監百忙之中,出庭作證,張某真是萬分抱歉?!?/br> 張斐非常愧疚地言道。 這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春林也是微微笑道:“張庭長真是客氣了,協助司法,也是在下分內之事?!?/br> “何鹽監深明大義,令人欽佩?!?/br> 張斐笑著點點頭,正準備詢問時,何春林突然道:“在下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說?” 哎呦!就學會搶答了。張斐一愣,很是期待道:“若與此案有關,何鹽監但說無妨?!?/br> 何春林立刻道:“方才那些鹽商全都在說謊,他們個個腰纏萬貫,又怎么可能借錢度日,張庭長切莫要信他們,還應治他們的罪?!?/br> 就坐在下面的鹽商們,頓時心中一凜,紛紛看向李敏,李敏給了他們一個淡定的眼神。 不要慌。 都在掌握中。 “多謝何鹽監相告?!?/br> 張斐笑著點點頭,“我們皇庭主要是看證據的,而并不是他們說什么,我們皇庭都會采納?!?/br> 何春林道:“他們在皇庭之上,睜著眼說瞎話,張庭長理應治他們的罪,這種行為決不能姑息?!?/br> 坐在下面的四小金剛,均想,上回開庭,你說得瞎話也不少??! 張斐耐心地解釋道:“是這樣的,如果皇庭因為證人的一句話不實之言,就將其定罪,這會導致無人愿意來出庭作證,畢竟珥筆的問題,也不是那么好回答。 只要不是那種類似栽贓嫁禍,情節非常惡劣的謊言和偽證,我們皇庭一般不會與證人計較,我們皇庭也會根據證據辨明真假?!?/br> 百姓們聽得是頻頻點頭。 對皇庭的好感繼續上升,同時畏懼在急劇減少。 又聽張斐繼續言道:“此外,關于何鹽監提到這個問題,其實對于此案的影響并不是很大,我們主要關注的是,鹽鈔規定的價值和此時的價值,是否發生變化。畢竟我們皇庭是追求公平公正,依法辦事,而不是要劫富濟貧,不能因為對方是富商,就給予不同的對待。何鹽監認為我說得可對?” 何春林輕輕點了下頭,“張庭長言之有理?!?/br> 但語氣顯然是不服,這么溫和的司法,可真是頭回見??! 張斐微微一笑,然后低頭仔細看了看桌上的文案,抬頭問道:“根據我們所查得知,原告所指控鹽鈔價值發生變化的這一段時日,正好何鹽監在主管此事,不知是否?” 何春林點點頭。 張斐突然將一張鹽鈔遞給李四。 李四立刻將鹽鈔送到何春林手中。 張斐問道:“何鹽監方才也應該聽到對方地詢問,本庭長現在想知道的是,何鹽監手中的鹽鈔,目前能夠從鹽池中換取多少鹽?” 何春林瞅了眼那鹽鈔,稍顯尷尬道:“一百二十斤左右?!?/br> 雖然與他關系不大,但回答這種問題,還是有些難受的。 張斐又問道:“不知官府所定的量是多少?” 何春林道:“兩百斤?!?/br> “也就是說根據官府的規定,你手中的鹽鈔應該是可以換取兩百斤鹽?!?/br> “是是的?!?/br> “一直都是如此嗎?官府可有發表告示,重新規定這鹽鈔所兌換鹽量?!?/br> “沒有!” 何春林搖搖頭。 張斐問道:“請問何鹽監,本庭長應該如何理解這個問題,既然朝廷沒有更改鹽鈔的換鹽量,為什么會出現原本價值兩百斤的鹽鈔,只能兌換一百二十斤?!?/br> 何春林道:“我們也是根據上面的吩咐辦事?!?/br> 張斐道:“上面的吩咐是指?” 何春林道:“就是上一任解鹽使,也就是如今薛發運使?!?/br> 張斐道:“但是我方才問何鹽監,朝廷可有下過公文,何鹽監說沒有,如今何鹽監又說這是薛發運使的吩咐,本庭長是不是可以理解為,這是薛發運使個人的命令?!?/br> 何春林點點頭。 張斐問道:“解鹽使有這個權力嗎?” 何春林搖搖頭道:“這我也不大清楚?!?/br> 張斐沉吟少許,又問道:“那在之前也是這般做的嗎?” 何春林道:“此法是源于嘉佑年間,乃當時的河中府提刑范祥所創,只那之后,每年所發行的鹽鈔一直都維持在一百六十六萬貫左右,是后來薛發運使來了之后,每年所發行的鹽鈔,才開始超出這個數額?!?/br> 其實他在薛向手下做事多年,這交情是有得,但他不敢為薛向隱瞞這事,因為邊上還坐著監察御史的,這些官員到處在找薛向的把柄。 張斐道:“所以鹽鈔面值的變化,是因為超發鹽鈔所導致的?!?/br> 何春林點點頭。 張斐問道:“不知當時為何要打破范提刑所定下的規則?” 何春林立刻道:“這其實也與那些商人有關?!?/br> 他這回也是有備而來的。 張斐問道:“此話怎講?” 何春林道:“最初的時候,商人一般在邊州用錢換得鹽鈔,然后就會去到解州的鹽池兌換鹽,然后出售到各地,但是后來有商人喜歡囤積鹽鈔,待價而沽。 這鹽鈔不換鹽,導致這鹽池的鹽積累的越來越多,等到薛發運使來了之后,很快就發現了這個現象,于是就開始超發鹽鈔,出售掉鹽池所存的鹽。 后來薛發運使又將鹽政和馬政結合在一起,用鹽利去買馬,將之前的牧場租給那些無地農夫,同時又免除涉及養馬、制鹽等上千人得勞役,以及為朝廷節省十余萬貫的養馬支出,只不過租地這部分財政是算在地方官府里面,因為當時河中府的財政也非常缺錢?!?/br> 聽到這里,百姓皆是神情動容。 原來是委屈了鹽商,讓咱們獲利,那那到底是件好事。 可,可是別改回去了呀! 念及至此,這心里又是忐忑不安。 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支持誰。 張斐點點頭,道:“何鹽監請繼續?!?/br> 何春林道:“在鹽池的庫存消耗之后,又開始承擔買馬的費用,鹽鈔的超發就并沒有減少,反而由于當時西北發生戰事,鹽鈔發行量還在進一步增加。 導致三年前,鹽池一度兌換不出鹽來,許多鈔商則是低價出售鹽鈔,而當時最低價格到兩貫五百錢,故此薛發運使吩咐我們,一張鹽鈔只能兌換一百二十斤左右?!?/br> 蘇轍聽得眉頭一皺,低聲向陳琪道:“方才那段朝北說鹽鈔若只能兌換一百二十斤鹽,將會賠得血本無歸?!?/br> 陳琪道:“那倒也不至于血本無歸?!?/br> 蘇轍道:“你還沒有聽出來么,有些鹽商愿意低價出售,但也有鹽商不愿意?!?/br> 陳琪眉頭一皺,道:“檢察長的意思是,有人獲取鹽鈔的成本非常低?!?/br> 蘇轍點點頭道:“正是如此,雖然朝廷有非常完善的發行制度,但也不是說完美無缺,鹽鈔到底只是一張紙,這比獲取兩百斤鹽可是要簡單得多,肯定有人能夠輕易得到鹽鈔,我們今后可得要盯緊此事?!?/br> 陳琪道:“這還得派人去邊州調查?!?/br> 蘇轍道:“只要在陜西路的范圍內,我們檢察院都有檢察權?!?/br> 又聽張斐問道:“既然薛發運使吩咐你們一張鹽鈔只能兌換一百二十斤左右的鹽,那么他為什么不直接下達政令,公告百姓?!?/br> “這個,這個我也不大清楚?!焙未毫謸u搖頭道。 官府也是要臉面的,直接規定的話,這個顯然是說不過去,最好的方式,就是印發小鈔,替代舊鈔,從這里讓鈔貶值。 當時薛向本是打算直接規定只認小鈔,但由于遇到一些阻力,同時鹽商鬧得也厲害,暫時官府也需要商人販鹽,故此薛向給他們一些時日去換。 在坐的不少官員都是嗤之以鼻,他們都屬于保守派的,非常不支持薛向這種玩法。 這擺明就是搶錢,與民爭利。 但真正會理財的,一旦外面出現鈔商,其實是可以超發,但一定要避免引發恐慌,發生擠兌就糟糕了。 薛向也是沒有辦法,這朝廷逼著他拿錢,而下面一批官員又不爽他,私下放風出去,上下夾擊,他就只能拖著。 后來他一調任,立刻暴雷,鹽鈔的問題是越滾越大。 在歷史上,神宗皇帝為了保護這個鹽法,還是出錢兜底,但那也是因為王安石變法,令國庫變得充盈。 張斐也沒有追問,這在以前是正常的,瞧了眼文案,又問道:“不知如今官府每年發行多少鹽鈔?” 何春林是遲疑不語。 張斐問道:“這不是公開的嗎?” 何春林搖搖頭。 張斐道:“所以除官府之外,無人知道到底印發了多少鹽鈔?” 何春林點點頭。 這個印發量,只往上報,不對外公開。 朝廷還是能夠查到具體賬目的。 但是大多數鹽商都不知曉,百姓就更加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