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653節
張斐一本正經地問道。 “學生不知?!?/br> 四個人同時垂下頭去,心里是悔不當初,多這句嘴干嘛。 張斐笑道:“別說你們不知道,其實我也沒有一個正確的答案,即便查明真相,其實也可以維持蔡知府的判決,這不是一種錯判。因為很難查證,一個人內心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們目前判斷吳張氏內心的想法,是根據鄰居的口供,但是沒有任何證據可以直接證明,吳張氏內心到底是希望吳母死還是不死。 既然怎么判,都不算錯,或者也可以說不算對,同時這又不是一個特例,而是一個廣泛存在的問題,那么我們就要去認真考慮,我們的判決會給整個社會帶來怎樣的影響?!?/br> 葉祖恰等人是稍稍點頭。 張斐冷不丁問道:“那么問題來了,我們就能夠考慮周全嗎?” 蔡京道:“故此老師才會挑選出那些百姓,來幫助老師做出判決?!?/br> 張斐點點頭,然后道:“我也打算建立這種制度,來專門審理一些難以判決的案子?!?/br> 蘇轍驚訝道:“這如何能行?!?/br> 第四百九十章 課外輔導 “萬萬不可!” 蘇轍面色駭然,是立刻阻止道:“那些人根本不通曉律法,只會感情用事,若成為司法制度,那只會擾亂司法,是百害而無一利?!?/br> 先前他認為張斐這么做,只是為了令自己的判決,更令人信服,結果也是如此,到最后張斐變成加刑的人,主張是迎合那些禮法派的。 獲得一個滿堂喝彩。 是一個妙計。 但妙計只能用于一時,而不能形成長久性的制度。 這是萬萬不行的。 明眼人都知道,陸茶婆純粹是感情用事,毫無理智。 蔡卞也道:“今日老師這么安排,事先無人知曉,倘若成為制度,也必然會滋生腐敗,收買這些小市民,簡直輕而易舉?!?/br> 蔡京搖搖頭道:“根本就無須收買,稍稍恐嚇幾句,他們便不敢聲張,誰會愿意為了別人的事而引火上身?!?/br> 上官均、葉祖恰均也表示反對。 符世春倒是覺得有點意思,但他并未開口。 許芷倩也是稍顯擔憂,但她自從嫁給張斐后,很少在外人面前與張斐唱反調。 張斐笑道:“不僅如此,還得選擇與涉案人員不相識,且沒有任何利益關系,這將極大的增加公檢法的負擔,以及使得審理變得更加繁瑣,如此又會導致審理成本增加,要知道我們公檢法比之前的司法制度更耗費財政,這么做更會雪上加霜?!?/br> 蘇轍他們聽得頻頻點頭。 不對! 好像有些不對勁? 突然,他們同時看向張斐。 你到底什么意思? 張斐笑道:“凡事都有利弊,故此我們先將其弊端列出來,再對比其優點,看看是否值得一試?!?/br> 蘇轍拱手問道:“愿聞指教?!?/br> “哪里!哪里!” 張斐拱手回得一禮,又道:“首先,我們必須要清楚的知道,這個制度是基于什么理念?!?/br> 他這一說,大家立刻進入上課狀態。 “法制之法?!鄙瞎倬?。 “不錯!” 張斐點點頭道:“不管是儒家之法,還是法家之法,都不可能誕生出這個制度,是沒有一絲基礎。只有基于法制之法,因為法制之法的理念是?” “人們捍衛個人正當權益的一種共識?!?/br> 四人異口同聲道。 蘇轍很是郁悶,你們是在上課嗎? 那我是干嘛的? 明明是議事,結果地位就好像矮了一截。 “記得非常清楚?!?/br> 張斐道:“那我問你們,這種共識是恒久不變的嗎?” 蔡卞點點頭,“是?!?/br> “不一定?!碧K轍卻道。 可說話之后,蘇轍又有些后悔了,我還真成了學生,可想想王安石、司馬光他們在課堂上回答張斐的問題,他又算得了什么。 張斐向蘇轍問道:“蘇小先生為何說不一定?” 蘇轍道:“自魏《法經》,到我們大宋的《宋刑統》,雖然主要條例并未改變,但是也增減了許多條例,若以法制之法來說,就是共識在發生一些變化?!?/br> “蘇小先生言之有理,事實正是如此?!?/br> 張斐笑著點點頭,道:“假設我們選出一百個人參與審判,而這一百個人包羅萬象,涉及到個個階層,是能夠反應百姓們的一種共識,那當他們對于一個案子自己的判決,這算是什么?” 幾人沉眉想了想。 過得一會兒,上官均率先道:“立法!” “正確?!?/br> 張斐點了下頭,“正是立法,我此番前來,可也是背負著這個重任的?!?/br> 為什么給張斐一個判例權,就是富弼希望從他的判決中,得到一些法制之法的立法思路。 沒有例子,光憑想象,對于他們這種已經習慣于法家之法的人,是很難去立法的。 反之,對于張斐而言,他一定要用法制之法來解釋,因為他的這個權力就是基于法制之法。 張斐又繼續道:“你們要記住一點,如我們這些通曉律法之人,是有一個相對固定的思考方式,再加上我們的身份,即便再正直的人,也只能考慮到如何去寬容的對百姓好,但往往這種‘對你好’,并非是一種理解,這一點許主簿是非常清楚的?!?/br> 許芷倩愣了下,旋即暈生雙頰,“你講你的,提我作甚?!?/br> 這個梗,張斐很愛玩,又向蔡京他們問道:“你們在幫助富公立法時,是不是常常覺得力不從心?!?/br> 他們立刻點頭。 “就是因為你們有這個理念,但你們并不知道百姓在想什么,故而總覺得哪里不對,不夠完善,其實有些時候,百姓其實想得非常簡單,只是你們想得太復雜了?!?/br> 此話一出,蔡京他們似乎明白了什么。 張斐道:“如果去捕捉百姓的共識,最簡單的方式,就是看他們怎么判,我們先排除腐敗,在相對理智和公平的情況下,他們的判決原因,是能夠幫助我們立法的?!?/br> 蔡卞等人皆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蔡京突然道:“如果讓百姓來判決,如偷稅漏稅的案子,他們一定會判無罪,試問天下百姓,誰會想要交稅,這毫無參考意義?!?/br> 張斐笑道:“法制之法理念是國家、君主利益為先,基于這一點,但凡涉及到國家利益,是一律不能這么做。同時,單純的謀殺案,也是不能采取這種方式審理。唯有那種廣泛性的問題,才可以引用這種制度。 比如說,蔡京因為利益,謀殺葉祖恰?!?/br> 這個比喻真是! 蔡京、葉祖恰的臉就綠了。 你為什么不拿上官均和蔡卞打比方。 又聽張斐繼續言道:“這只是他們兩個人的利益糾葛,跟別人是毫無關系的,但是主人殺了仆人,地主殺了佃農,可不可以引用?” 四人同時點點頭。 “當然可以?!?/br> 張斐道:“因為這是一個廣泛存在的問題,就應該要考慮到百姓的看法,但做主的肯定還是庭長,只不過堂錄要將這些的判決意見也記錄其中,如此一來,亦可對于皇庭、檢察院形成一種監督。 如果只是蔡京和葉祖恰的利益問題,哪怕錯判,也就是傷害到庭長、檢察長,以及被告、原告,但如果是一個廣泛性的問題,就會造成很惡劣的影響,多一重監督絕非壞事。 也可以給庭長提供一些思路?!?/br> 方才還堅決反對的蘇轍,聽到這里,不免也是稍稍點頭。 張斐又繼續言道:“此外,就我們方才提到的條件,涉及到國家利益除外,必須具有廣泛性,基于這兩個條件,他們能夠參與的案例不多。 這也不會給我們造成太多的負擔,反而可能提高某些案子審理效率,因為在面對一些在律法與情理之間的案子,庭長有時候真的是左右為難,當引入第三者,是可以減輕庭長的壓力,也不至于說久拖不決?!?/br> 蘇轍笑道:“就如同此案一樣?!?/br> 張斐笑了笑,又道:“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好處,就是讓更多百姓能夠了解律法,法制之法的理念是保護個人正當權益,但首先百姓要懂得用律法去保護自己,如此才能夠發揮到更大的作用?!?/br> 蔡卞他們聽得是頻頻點頭。 如此聽來,好像這優點確實多于缺點。 蘇轍倒還是有些疑慮,道:“聽著倒是可行,但還是要慎重,首先,要有明確的制度去規定,那些案件不能引用這種制度,那些能夠引用,以及如何去選人,選多少人?!?/br> 張斐點點頭道:“這是當然,而且這事也不著急,可以慢慢來,畢竟咱們才剛剛在這里立足?!?/br> 蘇轍稍稍松得一口氣,他還真怕張斐腦門一熱,直接制定這種庭審制度。 顯然他還不夠了解張斐,張斐每一步看似大膽,但其實他穩健的一筆。 雖說不管是大陸法系,還是海洋法系,其實都有陪審團制度,只是說這作用不一樣。 但張斐從不考慮這些派系,來到這里之后,是從未想過到底是大陸,還是海洋,因為這是一個封建社會,是有很多限制的,是不能生搬硬套的,只能說不斷去嘗試,不管是大陸,還是海洋,哪怕是雜交出來的,只要能用,都是一種進步。 而關于引入陪審制度,是張斐早就想好的,但目的還真不是為了公正和監督,那都是次要的,主要還是為了普法和立法。 因為目前有些法律是極具封建性的,以及涉及儒家禮法問題,如方才提到的主仆互殺,張斐要自己去改的話,會樹敵太多,而且壓力太大,這得拐著彎,借別人的嘴說出來,然后拿去試探一下,行則行,不行則罷。 在這個封建社會,他不會去堅持太多,畢竟腦袋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今日這場官司,對于河中府的百姓,也是別開生面的一課。 雖然河中府也有珥筆,但是也跟以前的開封府一樣,珥筆一般不上公堂,只寫狀紙,其實還遠不如之前的開封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