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525節
上哪也躲不過這廝。對于王安石而言,也是如此,一看到司馬光,那嫌棄的眼神,是躍然紙上。 這修改《宋刑統》,聽上去好像是一道政令,皇帝讓修,大臣們就開始修。 但其實不然,原因就在于此次修改《宋刑統》,立法指導,是基于一門全新的思想。 自《秦律》到《唐律疏議》,再到《宋刑統》,簡單來說,就是用法家方式,去干儒家的事。 而這一次是既不同于儒家,又不同于法家。故此就政治而言,是不能簡單以政令的方式去對待。 因為你改完之后,人家不一定看得懂。你法律修改的立意是什么?你為什么要這么改? 等等。這就需要先去宣傳,去鋪墊。但是怎么去宣傳?以往就是局限于朝廷內部,畢竟長達千年,即便出現一些新思想也都是換湯不換藥,不是脫胎于儒家,就是脫胎于法家、道家。 反正萬變不離其宗。王安石也沒說自己是法家,但他一動,人家一看明白王安石想干嘛。 而張斐的法制之法,十分特殊,將律法從刑罰變成保護,將統治的基礎單位從家庭變成個人。 這是以前真的沒有。若真要追朔,就得追朔到楊朱時期。司馬光立刻來找張斐,當然也是有自己的私心,他是希望在里面植入自己的政治理想。 王安石也想到了這一點,他也希望讓法制之法配合他的新政。法制之法對于二人都是有利有弊,他們都想往我這邊靠一些。 二人是心照不宣,誰也沒有點破誰。張斐也是心如明鏡,心里一點也不開心。 這是什么槍手,這簡直就是兩個祖宗??!唯獨剛剛回來許凌霄是一臉懵逼,當朝兩大陣營的扛把子,竟然爭著來幫這瘋子寫文章? 我不是做噩夢吧?來到張家,一陣熟悉的嘩啦嘩啦聲傳來。 “自摸!清七隊,還帶一根!哈哈!” “哇……這種絕牌,你也拿得到?!?/br> “運氣!運氣!一人三百二十錢?!薄?/br> “小桃,再給俺拿壺酒來?!?/br> “小馬,你是來打牌的,還是來喝酒的?!?/br> “俺喝俺三哥家的,與你何干?!薄?/br> “爾等莫要囂張,待本衙內去茅房將褻衣反過來穿,贏光你們的錢?!?/br> “衙內,你這是什么招數?” “這是張三教的,可是好用了?!?/br> “衙內!茅房在那邊?!?/br> “那這是去哪的?” “去后院?!?/br> “那就對了,本衙內就喜歡后院的茅房?!?/br> “不行??!后院都是女卷?!?/br> “那更好,咳咳……”……司馬光、王安石和許遵父子聽得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這頭都是大的。 尤其是許凌霄,他們許家本就很少請客,如這種環境,他向來也是敬而遠之,偷偷打量著張斐,這到底是個什么人? 如果說方才是一個誤會,那這又怎么解釋呢?司馬光似笑非笑地問道:“張三,你是何時開了這賭坊?!睆堨弛s忙解釋道:“司馬學士說笑了,他們只是來道賀的,衙內他們又帶了好些副麻將過來,結果就變成這樣了?!蓖醢彩洳欢〉貑柕溃骸斑@麻將是你用來招待我們的吧?”司馬光頓時也是疑惑地看著張斐。 這事他們可還沒有找張斐談的。張斐反應也是極快,一臉錯愕道:“什么招待,我不知道王學士指得是什么?”許遵心里也虛,忙道:“這里太吵,我們還是去后院談吧?!?/br> “是是是!”張斐忙道:“二位大學士,后院請?!?/br> “不可!”許芷倩突然言道。張斐一愣, “為何不可?”許芷倩訕訕道:“我的姐妹們在后院打麻將?!睆堨吃尞惖溃骸八齻儾皇俏业男∶悦?,想來向我詢問那法制之法?!钡谒奶谜n的主要例子就是妻告夫,法制之法立刻獲得女人的認可。 今天許芷倩姐妹就上門來,向認識一下張斐,只是當時張斐要迎賓客,沒來及招待他們。 許芷倩道:“原本是的,但見到麻將后……” “這該死我的麻將,誤我青春??!”張斐懊惱地抱怨道。許遵就道:“要不去我家吧?!彼抉R光一看許凌霄剛回來,許家的事也不少,于是道:“算了,霄兒他們剛剛回來,我們也不便打擾,我們去外面尋一間茶肆坐坐?!痹S遵當即就傻了,喂喂喂,你們干什么,這是要撇下我嗎? 王安石也煩這些,點頭道:“君實說得不錯,我們就不打擾了?!睆堨骋娫S遵似乎不爽,于是道:“二位大學士,我這里還有一屋子賓客?!蓖醢彩溃骸澳俏覀兙偷饶阊缯埻曩e客吧?!?/br> “怎敢!怎敢!”張斐無奈道:“二位大學士,請?!倍酥苯泳脱褐鴱堨畴x開了。 他們一走,許凌霄又急急問道:“爹爹,這張三……”許遵心知兒子的疑惑,撫須笑道:“此事說來話長,我們回屋再說吧?!薄醢彩?、司馬光、張斐也沒有去找茶肆,直接就去到汴京律師事務所,那地方他們都熟,甚至于事務所的耳筆見他們兩個來了,是絲毫不覺意外,都是老顧客。 來到包間內,這門一關,王安石便道:“好小子,這回你還真是要開宗立派,成為一代宗師啊?!睆堨晨嘈Φ溃骸拔乙膊幌?,這都是讓人給逼的?!彼抉R光呵呵兩聲:“是呀!全都是別人逼迫你的,干脆逼你當宰相去算了。你老實說,此次事情,是不是你暗中策劃的?!睆堨趁娌桓纳溃骸拔铱蓻]有本事讓蔣御史他們去彈劾我?!蓖醢彩Φ溃骸暗銋s有本事讓我們陪著你坐牢?!睆堨车溃骸斑@我承認,是我將你們都給抖出來的,但除此之外,我也沒有別的辦法?!边@個理由他事先就已經想好,他還得隱藏他與趙頊的特殊關系。 司馬光與王安石默契地對了對眼神。張斐看得是心慌慌,你兩個若是聯手,那我還玩個球, “二位大學士不是來寫文章的,而是來拷問我的吧?”司馬光也不遮掩, “有些事情,還是得問清楚?!蓖醢彩R上就問道:“你這法制之法,是不是早就想好的?”張斐道:“我說不是,你們又不信,不知二位大學士想要什么答案,我照著你們的想法說就是了?!蓖醢彩叩溃骸澳闵俑彝孢@把戲,這種事是能逼出來的嗎?”張斐郁悶道:“王學士,你這話說得,就好像我是一個傻子,被你們逼著開竅。我之前打了那么多場官司,足以證明在律學方面,我還是有點點本事的。再加上我之前還蒙冤坐牢過,二位都沒有嘗試過,若去嘗嘗,自然也會有所感悟?!蓖醢彩溃骸斑@不剛坐完出來嗎?!睆堨硢柕溃骸澳遣恢鯇W士有何感悟?”王安石神情一滯,撫須不語。 倒還別說,真有一些些感悟,就是以言論治罪。司馬光也沒有做聲,因為他也意識到這一點。 若以言論治罪,對文人太不友好,而且殺傷力太大,張斐隨便說點什么,然后就將他們全部網羅進來,得虧是碰到趙頊,萬一碰到秦始皇,那不就都完了,今后可得防著這一點。 將心比心,回想起張斐的經歷,以及他之前打得官司,這種思想還真不是一蹴而就,也不是莫名其妙。 如果一定要陰謀論,肯定背后有高人指點,到底張斐太年輕了一點,可是自古以來,除楊朱之外,這種思想還真的就只在張斐身上見過。 司馬光咳得一聲,轉移話題道:“你說這文章該怎么寫?”張斐沉吟少許,道:“雖然我在課堂上,常說法家不好,但那只是為了讓學生更好的理解,將二法區分開來,其實法家也有法家的優勢。故此我覺得文章方面,還是得以凸出自己的優點為主,不應涉及到其它思想?!闭f得是法家,但王安石和司馬光都知道,指得是儒家。 王安石道:“你的意思是,強調捍衛個人正當權益?” “正是?!睆堨车溃骸暗窃谖恼碌拈_頭,我們還是可以從仁政來切入,用慎刑、少刑的思想來引出法制之法,這樣可以便與大家理解?!彼抉R光稍稍點頭道:“如此倒是可行?!蓖醢彩瘏s是怒其不爭道:“事已至此,人人都已經承認你這屬開宗立派,又何須再墨守成規,你小子理應狂妄一點,就以權益來論法制之法,強調你的義利論,何謂義,就是要捍衛利,要與儒家、法家區分開來,以免到時出現矛盾,大家又不知該如何是好?!彼抉R光哼道:“君主保護個人正當權益,這不就是仁政嗎?”王安石道:“君主的仁政,是在于君主認可法制之法理念,而不在于法制之法的自身。我們現在是要講清楚法制之法的思想,等到官家到時確定要以此修法,再以仁政的名義頒布?!彼抉R光微微一愣,覺得王安石說得也有道理,仁政是不是說皇帝想個政策,而是皇帝采納仁義的政策,于是道:“話雖如此,但也不能過分強調利益?!蓖醢彩恍嫉溃骸叭绱瞬艜玫桨傩盏闹С?,百姓心中只想著如何活下去,如何過得更好,儒家天天強調仁義,可別說百姓,朝中又有多少人能夠做到?!彼抉R光哼道:“你這純屬胡說八道,貪婪乃是人性,你強調仁義,他們或許做不到,但你若不強調,他們就更加不會做,到時道德淪喪,只能回到法家。至于你說得支持,是,市井小民可能會支持,但是可能會引發文人的反感,只怕又會掀起一番爭吵,到時你來收場?!痹谝慌钥礋狒[的張斐,對此已經是見慣不怪, “二位是打算合作寫一篇文章?” “誰說的?!?/br> “這不可能?!倍私允青椭员?。他們二人要是寫一篇文章,這篇文章永遠寫不出。 張斐道:“那就簡單了,二位一人寫一篇不就結了嗎?!彼抉R光道:“一種思想,給出兩種不同的解釋,這如何能行?!睆堨晨嘈Φ溃骸捌鋵嵍黄鋵嵳f得都有道理,司馬學士可以從不與民爭利來闡述法制之法,故此要保護個人正當權益,防止那些貪官污吏來掠奪民利。而王學士則可以從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來闡述,故此要保護個人正當權益,強調利益才能夠讓人進步?!蓖醢彩?、司馬光相視一眼,頓時火光四濺。 言下之意,比一比。王安石突然看向張斐, “你會不會自己也寫一篇?”司馬光也警惕地看著張斐。這臭小子的文章雖然寫得是一塌湖涂,但偏偏就惹人愛。 王安石對此已經服氣。確實就比不過。那就不能我們寫完之后,你小子又寫一篇,踩著咱們的頭上位。 張斐笑道:“這種文章我真寫不了,但是我能夠給二位都提一點意見?!?/br> 第三百九十一章 張漁翁 這文章對于司馬光、王安石而言,那真的是信手拈來,這短短小半日,他們就各寫得兩篇文章,一篇用右手寫得,就是他們的正常水準,但另一篇則都是用左手寫得,完全依照張斐的水準和話術去寫得,十分粗糙。 為什么要用左手呢?很簡單,就是怕被人認出這是自己的筆跡。汴京律師事務所。 “君實??!你說咱們這算不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王安石偏頭看向一旁的司馬光,是頗有感慨道。 司馬光面無表情道:“是咱們自己送上門來的,自也怪不得人?!蓖醢彩呛切Φ溃骸拔乙膊皇潜г?,只是只是覺得這真是可笑??!呵呵?!狈讲潘麄儍蓚€爭得面紅耳赤,都想將自己執政理念植入進去,因為他們還是擺脫不了傳統的思想,認為法律和政令并沒有明確的界限。 而張斐就只說了一句話,我提一點意見。結果卻是億點。四篇文章下來,基本上就是依照張斐的意見在寫。 沒有辦法。二人都防著對方,最終第三人的意見,那就變得尤為重要。 張斐時不時來上一句,時不時又是一句,結果他們還就真成了槍手。其實他們心里也都明白,張斐這小子是占盡便宜,但是沒有辦法。 這張斐講得是法律,而他們爭得治國理念,就不可能放下對彼此的成見,然后將槍口調轉過來對準張斐。 這時,一輛馬車緩緩駛來。司馬光先道:“介甫,你先走吧,我還有些事要與張斐談談?!?/br> “那我就先告辭了?!蓖醢彩瘜τ谒抉R光的人品,還是非常信任,既然已經說定,司馬光也絕不會在后面又攛掇張斐去修改文章。 王安石剛走片刻,張斐就急忙忙地出得門來,左右看了看,微微喘氣道:“王學士走了?” “剛走?!彼抉R光又問道:“你的事忙完了?!睆堨硴项^笑道:“我本來是打算立刻送去正版書鋪那邊,但想想,還是先帶回去給我岳父大人看看,到時他肯定會問起的,而二位大學士的文章,我就是口述,都很勉強?!?/br> “你就不能抽空練一練嗎?”司馬光苦笑道:“這都已經開宗立派,你那字,那文章!”張斐道:“我練了,我覺得我現在字寫得還算是不錯?!彼抉R光點點頭道:“是有進步,至少不會認錯了?!彼矐械脝魡袅?,手往前一揚,二人便沿著街道往前行去。 “到時這文章發出去,再加上官家的旨意,你小子必然是風光無限?!?/br> “司馬學士,這一點請你一定要相信我,這對于我而言,只有麻煩?!睆堨硡s極為苦惱道。 司馬光瞧他一眼, “自古多少賢士,聰明絕頂,才華橫溢,但卻也做不到如你這般,你卻還當成是麻煩?!睆堨承Φ溃骸斑@難道不值得人反思嗎?”司馬光一怔,沉吟少許,問道:“此話怎講?”張斐道:“亂則思古?!彼抉R光皺眉道:“亂則思古?”張斐點點頭:“就如孔圣人,他在春秋戰亂的時候,懷念周禮,懷念過去,懷念那個太平盛世,但卻忽略此時戰亂也正是源于過去,有些時候還是應該向前看?!闭f罷,他見司馬光沉思不語,于是又道:“我就隨口說說,司馬學士可別當真?!?/br> “雖我有所不認同,在我看來,孔圣人的懷念過去,也有吸取教訓的意思,而并非真是單純的回到過去,但也不得不承認,你說得也確有道理。而且?!彼抉R光又笑道:“而且單憑你這句話,也足以證明,為何法制之法是出自你口?!彼谋J?,不是不變,他也想變,只是變法比較保守,沒有王安石那么激進。 張斐訕訕笑道:“過獎!過獎!”司馬光神色一變,又頗為嚴肅道:“之前我讓你進律學館,一來,是真的希望你傳授訟學,二來,是為了明年將你派往外地為官??刹辉肽阋圾Q驚人,那么這計劃?!?/br> “不變?!睆堨郴卮鸬?。司馬光愣了愣,他似乎沒有想到張斐回答的恁地堅決。 張斐解釋道:“在我看來,仁義道德,誰都會說,關鍵在于能否做到。當然,最重要的是,我也不想留在這里開宗立派,這高處不勝寒,況且我肚子里面是真沒多少墨水,再多上幾堂課,估計原形畢露,出去避避風頭也好?!彼抉R光聞言,當即哈哈笑起來, “好小子,果真是與眾不同?!闭f著,他笑意一斂, “那就再等等?!睆堨冲e愕道:“等什么?”司馬光道:“等富公那邊修訂出部分律例之后,由你帶著新法一塊去?!闭f到這里,他嘆了口氣, “也不怕你笑話,對于你這法制之法,我理解的是遠沒有王介甫和富公他們透徹,我始終對此感到擔心。之前那些人彈劾你,我未有出來幫你說話,就是因為我認為也許你不是這么想的,但是此法要落在別人手里,可能就是這么做的。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如果你明年還愿意去外地為官,那就由你拿去嘗試,這我也比較放心??!”張斐點點頭道:“司馬學士放心,我也不會強求的,若是不行,我會及時收回?!彼抉R光道:“這我倒是相信你,畢竟這又不是報復別人,你又怎會去斤斤計較?!边@是夸,還是貶? 張斐尷尬一笑,突然想起什么似得, “對了!我要去的話,芷倩也會跟我一塊去!”司馬光道:“到時我會舉薦許凌霄來國子監任職?!?/br> “多謝司馬學士?!被氐郊依飼r,那些賓客們已經全部離開,他們也不在乎張斐在不在,都在打麻將,只張家留下一片狼藉。 那牛北慶、李四正將一張張方桌搬去后院,或者還給鄰居家,而高文茵則是與小桃在打掃客廳。 “三郎回來了?!?/br> “嗯?!睆堨滁c點頭,又不忍高文茵這般勞累,道:“看來咱們家還得多請幾個傭人?!毙√沂且粋€勁地點頭, “好??!好??!”高文茵卻道:“如這種喜事,一年也辦不上幾回,真的犯不著為此多花冤枉錢?!睆堨承Φ溃骸澳俏疫@么辛苦賺錢干嘛?!备呶囊鹩值溃骸暗挂膊皇清X的問題,這人多了關系反而會變得復雜,就咱們幾人,我看就挺好的?!贝_實! 不管是她,還是許芷倩都不善于管教下人,這人多了,反而容易出問題。 張斐點點頭, “好吧!就依夫人之言?!闭f著,他又道:“但今年過年必須要給小桃發一筆獎金?!毙√翌D時轉憂為喜, “謝謝三哥?!?/br> “好好干!”張斐呵呵一笑,又向道高文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