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493節
趙頊一驚,“你如何猜到的?” 張斐嘿嘿笑道:“據我觀察,就他們二位理解的最深,其余人只怕縱使認同,也不敢妄下斷言的,畢竟他們連其中道理都說不明白?!?/br> 趙頊笑著點點頭,又問道:“那你認為富公為何會這么果斷地支持你的法制之法?” 張斐想了想,道:“我估計還是為了對抗新政?!?/br> 趙頊問道:“此話怎講?” 張斐道:“因為他們都是清廉之臣,要說是為了金錢,去反對新政,這估計不太可能?!?/br> 趙頊稍稍點頭。 要說富弼、司馬光、文彥博他們是為了金錢去反對新政,打死趙頊都不信,就富弼、司馬光那性格,你就是將金子塞到他嘴里,他都會給吐出來的,還認為你是在侮辱他。 張斐道:“他們還是擔心新政會與民爭利,以及防止王學士權力過大,而法制之法的理念是捍衛個人權益,是既可以防止新政與民爭利,同時又給予王學士限制?!?/br> 趙頊思索一會兒,道:“可是你之前說,法制之法對他們亦有限制,他們應該也會想到這一點,你說這能成嗎?” 之前張斐就跟趙頊提過三足鼎立,法制之法一方面能夠限制王安石的法家之法,同時又能限制住這邊的儒家之法。 張斐道:“我也不敢保證,但如果這回都不能成,那估計以后也成不了了?!?/br> 趙頊忙問道:“此話怎講?” 張斐道:“目前他們最害怕的還是王學士的新政,而法制之法對于他們雖然有限制,但也能保護他們的權益。 有道是,這兩害相權取其輕,況且法制之法同樣也能夠限制住王學士,對于目前的他們來說,是利大于弊,只要富公、司馬學士他們支持的話,我估計朝中其他大臣最終會被說服的?!?/br> 他在課堂上,故意提到若法家之法遇到法制之法,該以法制之法為先,目的就是誘惑保守派。 他委婉地告訴保守派一個道理,就是如果都法家之法,就是看誰的權力最大,目前皇帝支持王安石,你們都剛不過。 他認為這就是一個絕佳的窗口,一旦錯過,幾乎不可能再出現。 這已經是具備天時地利人和。 趙頊又問道:“既然如此,為何王學士又要支持?” 張斐道:“因為雙方需求并不一樣,王學士有陛下的支持,他目前需求的就是合理性,如果《宋刑統》都能修改,他的變法,自然也就是理所當然之事?!?/br> 趙頊稍稍點頭,道:“雖然富公支持你的法制之法,但同時他也提出一個建議,就是請求朕將此事視為國家頭等大事,要召集天下英才來修訂《宋刑統》?!?/br> 什么防止王安石權力過大,不就是防止他權力過大,王安石的權力,不都是他給的嗎? 富弼要求以高規格來修法,其實還是有防他的意思。 王安石就是要求直接赦令,如果真的這么干,那就是進一步伸張皇權,王安石始終認為事為之防,曲為之制,是嚴重阻礙國家發展。 趙頊當然也是想要伸張皇權。 讓他們來修法,鬼知道會修出什么來。 張斐笑道:“陛下勿要擔憂,法雖是他們來修,但最終能否頒布,可全在陛下?!?/br> 趙頊道:“朕當然知道這一點,但是他們可都是我大宋一等一的天才,若要在律例中暗藏玄機,只怕朕也察覺不了?!?/br> 張斐呵呵道:“我估計富公只會修下半部,而不會去修上半部?!?/br> 趙頊問道:“什么下半部,上半部?” 張斐道:“哦,我在課堂上不是說了么,法制之法必須要區分開君主國家的利益和個人的利益。富公十有八九就只會針對個人利益這部分,而不會去動上半部分?!?/br> 趙頊好奇道:“你憑什么這么篤定?” 張斐嘿嘿道:“因為我都不知道,富公又怎么會知道?!?/br> 趙頊愣了愣,“你不知道?” 張斐道:“我是真不知道,我在課堂上也只是講了捍衛個人權益,沒有怎么提到國家利益和君主利益?!?/br> 趙頊回想了一下,好像還真是如此,張斐從頭到尾都只是強調個人權益該怎么去立法,但國家利益和君主利益,他并沒有講。突然瞧了眼張斐,似笑非笑道:“你是不知道,還是不敢講?” 張斐趕忙解釋道:“我所知的,已經全部告知陛下,我相信富公也應該察覺到這一點,法制之法已經會對君主有所限制,陛下能夠答應,那就已經是非常為國家和百姓考慮,他若再進一步,那純屬就是得寸進尺。 關鍵,我其實并不認為富公出來攬下此事,是為了限制君主。恰恰相反,他是打算借法制之法來彌補慶歷年間的遺憾?!?/br> 趙頊好奇道:“法制之法與慶歷新政又有何關系?” 張斐笑道:“與法沒有關系,但與人有關系?!?/br> “人?” “正是?!?/br> 張斐點點頭,“難道陛下認為,慶歷新政失敗,是因為新法不對嗎?” 趙頊不禁恍然大悟。 張斐道:“富公經歷過慶歷的慘敗,他應該非常清楚,就是這些人在蠶食著國家和百姓的利益,但同時他們又擁有權力,若不將這些人給摁住,是很難變法成功的,這估計也是富公不太支持變法的原因之一。而法制之法是能夠很好的限制住這些人,富公若要動手腳,肯定也是在這方面動手腳?!?/br> 趙頊若有所思道:“是呀!若不將這些人給限制住,任何變法都是舉步維艱??!” 張斐又道:“不過我想富公有一點肯定沒有想到?!?/br> 趙頊問道:“哪一點?” 張斐道:“陛下認為法制之法誰最獲益?” 趙頊想了想,卻始終沒有頭緒,畢竟這三堂課,他哪里想得那么清楚,不禁問道:“誰?” “商人?!?/br> “商人?” “商人是有財富,但沒有權力,他們最害怕的就是官府侵占他們的財富,捍衛個人正當權益,對商人事最為有利,一旦法制之法最終成形,我朝商業必然會迎來井噴時刻?!?/br> 趙頊終于反應過來,“商稅?” “正是?!?/br> 張斐點點頭道:“正如我之前給陛下的建議,要想治理農稅,風險太大,利益太小,等到商稅能夠支撐起財政,陛下再回過頭來,整頓農業,就沒有后顧之憂?!?/br> 第三百七十章 立法權 張斐早就建議趙頊,慢慢將稅政重心從農業轉入商業。 趙頊對此也是非常認同的。 因為現實情況已經告訴趙頊,這農稅上面存在的問題,根本就沒法改,稍稍動彈一下,仿佛就要山崩地裂,再加上目前商稅增長的非常迅速,再去花力氣整頓農稅,實屬吃力不討好,關鍵還做不到。 布局商業,只要玩得好,是可以利用商業規則將農稅給收上來。 大地主囤積那么多糧食,也得拿出去賣。 而法制之法一方面可以促進商業發展,同時皇帝也能夠借法制之法掌控住這一股力量。 “原來如此?!?/br> 趙頊點點頭,可仍舊愁眉難展道:“但是朕的大臣們,在修改律例時,或許并不會考慮到這一點?!?/br> 張斐微微一怔,心道,哎呦!我怎么這般糊涂,他現在最擔心的應該是立法權。 事實正是如此。 富弼此舉,最令趙頊不安的,就是立法權。 趙頊事先非常著迷于赦令。 但是富弼卻建議,是要召集天下英才來修法,并且要視為國家頭等大事來做。 可能就是要規范化。 這部分權力可能就會旁落。 雖然張斐猜測富弼主要是想彌補慶歷的遺憾,但身為帝王,趙頊首先考慮的當然還是皇權。 張斐沉吟半響,道:“關于如何修改條例,其實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做?!?/br> 趙頊笑道:“你莫不是在謙虛,朕看你在課堂上說得是頭頭是道??!” “我真不是在謙虛?!?/br> 張斐趕忙搖搖頭,稍稍遲疑了下,又道:“陛下以前也頒布過一些赦令吧?” 趙頊點點頭。 張斐道:“有沒有被駁回過?” 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趙頊郁悶道:“經常被駁回?!?/br> 張斐訕訕道:“陛下,能否就事論事?” 趙頊笑道:“朕再說一遍,朕還是希望你能夠跟以前一樣,對朕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朕也向你保證,你說什么朕都不會怪罪你的?!?/br> 他如此崇拜王安石,但他為什么會被張斐影響,其中一個主要原因,就是他曾跟張斐建立起一絲絲友誼,甚至可以說,張斐就是他唯一的朋友。 “多謝陛下?!?/br> 張斐立刻道:“就事論事,陛下的赦令難道真的就沒有問題嗎?” 趙頊點點頭道:“這朕也不否認,他們若是講不出道理,他們也不敢輕易駁回朕的赦令,但朕也是針對現有的問題,頒布那些赦令?!?/br> 張斐點點頭道:“這我當然知道,可我想要說的是,立法之事,智慧只是其次,關鍵是在于閱歷和經驗,陛下的赦令之所以存在問題,那只是因為陛下并未親自去民間體驗,所得知的事情,都是來源于大臣。同樣一道赦令,可能在南方就非常有效,但是在北方反而會起到反作用,就是反應的大臣是來自不同的地方?!?/br> 趙頊頻頻點頭道:“言之有理,確實是如此?!?/br> 張斐道:“我如才二十多歲,經驗和閱歷都是我所欠缺的,所以我是真的沒有能力去修法?!闭f到這里,他話鋒一轉,“但是天下英才也未必修得了,尤其是此法還是要基于法制之法?!?/br> 趙頊詫異道:“天下英才都未必修得了?” 張斐點點頭道:“正如我在課堂上所講的那樣,法家之法是從上往下,而法制之法則是從下往上,如果只是讓世上最聰明的人來修法,修出來的法,必然是法家之法,不可能是法制之法,因為這聰明人往往是想,我該怎么去管理,而不會去仔細考慮,百姓之間會有怎樣的糾紛、瓜葛?!?/br> 上了三堂課的趙頊很快就能夠理解張斐的意思,又問道:“那誰有資格來修此法?” 張斐回答道:“就是那些輾轉各地的司法官員,他們是最清楚各地百姓的具體情況?!?/br> 趙頊微微皺眉道:“但他們若有辦法解決,這些問題就不會傳到朝廷來?!?/br> “陛下所言甚是?!睆堨承c點頭,又道:“那么問題就很簡單了,如富公這樣的天才,現在比較缺乏對直接面對百姓的經驗,但是他們充滿著智慧。 反過來,那些最底層的司法官員,他們對民間情況有著深刻的認識,但是他們又缺乏足夠的智慧去解決這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