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492節
他是一個純粹的行動派,既然確實有價值,那就拿來用,瞻前顧后可不是他的作風。 “律法事關立國之本,可不能隨意改動,還請官家三思而行?!蔽膹┎┊敿淳褪且粷娎渌氯?。 趙頊神色微微一變,沒有做聲。 你丫能不唱反調嗎? 王安石立刻站出來道:“我朝情況與前朝是大不一樣,但我朝律法卻一直在沿用著唐朝的律法,在立國之初,尚且能助太祖太宗安定國家,但此時此刻,理應制定出適合我朝的律法?!?/br> 趙抃當即反駁道:“我朝情況雖與前朝有所不同,但大體還是像似的,并且還有赦令補充?!?/br> 王安石道:“趙相言之有理,官家可用赦令進行調整,而無須修改宋刑統?!?/br> 趙抃毫不留情道:“官家的赦令也應當慎用,法之重,非吾等能承受得起,若朝令夕改,只會令律法喪失權威,此乃舍本逐末?!?/br> 司馬光都站出來說道:“官家,僅憑張三的三堂課,就要修改律法,這未免太過兒戲,也是難以服眾??!” 王安石當即懟道:“既然如此,你還建議官家司法改革?” 趙頊也稍稍不滿地看著司馬光。 這事不就是你弄出來得嗎? 司馬光立刻道:“我是建議調整的司法制度,而非是要修改宋刑統上面的律例,這不能混為一談?!?/br> 除王安石贊成之外,其余宰相幾乎都是反對的。 因為宋朝自立國以來,那《宋刑統》幾乎就沒有動過,補充全都是依靠皇帝的赦令,在這一點上,大臣們還是有共識的。 任何條例一旦成為寫入宋刑統,就不要去輕易更改。 他們都認為,法令的關鍵是在于權威性,好壞都只是其次,而且《唐律疏議》的律例經過數百年的研究和實踐,再差也不會差到哪里去,但若是隨意更改的話,就可能會令法律喪失權威。 但神宗就是改革派,他就是要改,他即位這兩年來,其實已經用過很多次赦令,并且有很多回還被政事堂給駁回,這令他十分不爽。 但這也引起大臣的防備之心。 你這赦令頻率,還要什么法,干脆你皇帝說什么就是什么。 如果從歷史結果來推論的話,神宗過度的頒布赦令、引用判例,也給宋朝司法造成一個幾乎是難以彌補的傷害。 往往很多人不明白,為什么一條非常合理的律法,簡直就是無可挑剔,可能都要經過十幾二十年討論,才能夠頒布。 導致律法一直就存在著嚴重的滯后性。 原因就在于此。 因為一旦律法變成與時俱進,今天改,明天改,后天改,結果一定是變得更加糟糕,而不是變得更好。 律法是變得非常完善,但是無人守法。 意義何在? 趙頊對此并不認同,他認為你們這群老東西,不就是在防備我么,不讓我說了算,他突然看向一旁沉默的富弼,問道:“富公是何看法?” 富弼瞧了眼趙頊,又看了看同僚們,思索片刻,才道:“官家,正如張三在課堂上所言,法制之法完全有別于宋刑統,若是官家動用赦令來推動法制之法,只會是的赦令與宋刑統是矛盾重重,反而會使得天下大亂?!?/br> 富弼的地位擺在那里,趙頊就暈了,訕訕點頭,“富公言之有理,是朕欠考慮了?!?/br> 富弼馬上又說道:“但臣也認同,法制之法的理念確實是要優于宋刑統,自古以來,無數賢臣常常建議君主以仁政治國,可絕大多數情況,雖有仁政,百姓卻耳聞之而未嘗身受之,其原因就在于在自古以來的律法中都未有保護百姓權益的思想,導致君主的仁政無法徹底執行,甚至于在那些貪官污吏手中,變成暴政,而法制之法或許可以避免這一點?!?/br> 文彥博、趙抃他們不免都驚詫地看著富弼。 趙頊點點頭,又困惑道:“不知富公到底是何想法?” 富弼道:“臣非常贊成趙相他們所言,律法不能常改,一個穩定的國家,律法也必然是穩定的。但臣也認為法制之法的理念,確實能夠令國家變得更加安定和昌盛。 故此陛下若要推動法制之法,就必須要將其視為國家頭等大事,要下令昭告天下,同時制定出一套詳細的修法規則,集天下英才來進行修改,否則的話,就還不如不做?!?/br> 言外之意,我支持法制之法,但是趙抃他們說得也對,律法不能常改,你要改的話,不能說你一句話就搞定,那是要給足排面,要視為國家頭等大事。 因為這么一來的話,就不能算是輕易修改,是要動用國家力量,這后人也難以效仿,有這閑功夫,就還不如去干點別得。 這要是仁宗、真宗,估計就算了,你這玩得忒也大了。 但是趙頊野心是非常大的,如這種事,漢武帝干過,唐太宗也干過,而他們兩位,都是超越列祖列宗的存在。 如果這一步能夠成功,那他的地位將會大幅度提升。 王安石雖然與富弼互看不順眼,但他是堅決支持富弼的,你要改宋刑統,那我變法變得更加合理。 該宋刑統,真的是在改祖宗法度。 反而是文彥博、司馬光、趙抃等人感到憂心忡忡。 大哥! 你這是不是沖動了一點。 趙頊稍加思量,便向富弼問道:“富公可愿擔此重任?” 富弼拱手道:“官家若不嫌臣年邁,臣愿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但此乃國家大事,還需經朝會商議?!?/br> 趙頊稍稍點頭,道:“好吧,諸位就再好好考慮一下,看是否能行?!?/br> “臣遵命?!?/br> 第三百六十九章 絕佳機會 “富公,你此舉是否過于沖動?!?/br> 出得行宮,文彥博便是一臉費解地向富弼言道,又伸手引向身旁的司馬光,“正如君實方才所言,僅憑一個耳筆的三堂課,就修改宋刑統,這……” 他本想說你這是拿國家大事視作兒戲,但出于對富弼的尊重,他到底是沒有說出口。 但他仍覺得富弼有些沖動,雖然他也知道富弼非常著迷張斐的法制之法,但你都活到這把年紀了,連這點淡定都沒有嗎? 關鍵這也不像似富弼的性格。 這令文彥博非常意外。 司馬光也糾結地瞧了眼富弼,“文公所言甚是,雖然我也認同這法制之法的理念,但如今我等也只是窺探一角,還應再慎重考慮?!?/br> 富弼非常果斷道:“我以為慎重應該用于考慮如何修法,而不是用于考慮法制之法是否可行?!?/br> 司馬光疑惑地看著富弼,“此話怎講?” 他隱隱覺得今日的富弼,跟之前那個病怏怏的富弼不太一樣了。 富弼道:“因為法制之法的理念,意在捍衛個人正當權益,無論如何,這都不會是錯的,最為關鍵的是,就連官家都贊同,那我們還有什么理由反對呢?若是我們現在反對,那將來我們又還有何顏面,去建議官家藏富于民,不與民爭利?” 司馬光和文彥博相覷一眼。 好像也是。 最反對的應該是皇帝,如今連皇帝都支持,他們若反對,那他們今后許多理論,都會在皇帝那里站不住腳。 如果反對法制之法,但同時支持藏富于民,這就會顯得非??尚?。 你蒙誰呢? 你都不愿意去保護百姓的財富,你說藏富于民,那不就是為你們藏的嗎? 司馬光突然意識到,這還真不能去反對,但又擔憂道:“但是這個理念,大家還有許多困惑的地方,可不一定能行??!” 富弼卻道:“其實差也差不多了,我心中的困惑,張三已經全部解釋清楚,我先帶著國子監那些學生,將這個理念梳理清楚,再由與朝中能臣商議具體如何修訂?!?/br> 文彥博又問道:“富公認為朝中大臣會答應嗎?” 富弼突然瞧了眼他,“他們對我肯定也不是很信任,就只能勞煩寬夫你去說服他們?!?/br> 別看富弼在朝中德高望重,但他是有前科的,他突然站出來,那別人真不一定會相信他的。 說不定你老小子跟王介甫就是一丘之貉。 當初你干得那些事,我們可都還記著的。 文彥博當即看向司馬光,“何不讓君實去,畢竟他一直都是支持張三的?!?/br> 富弼搖搖頭道:“君實要負責公檢法改革,他再攬下此事,只怕會得不償失?!?/br> 司馬光是連連點頭。 文彥博還是有些疑慮,讓他大張旗鼓的支持張斐的思想。 這…… 富弼知其所憂,于是道:“法制之法是捍衛個人正當權益,而不是單指百姓,也不是單指官家,而是指每個人,自然也包括他們,如今王介甫那邊是士氣高昂。而且王介甫遠比商鞅、韓非子他們要狡猾,他的均輸法顯然就是要奪那些商人之利。 但他沒有依靠蠻力去迫使他們加稅,而是讓朝廷自己做這買賣,這就是為何當初范純仁、蘇軾雖然起訴王介甫,但也都認為這個官司他們是很難贏。而法制之法只可以給他們提供保護的,你大可以從這一點去游說他們?!?/br> 他們面對百姓是強者,但面對王安石和趙頊,他們就是弱者。 文彥博當然明白此理,道:“富公,這若是你提出來的主張,那倒好說,關鍵這是張三提出來的,他的身份實在是……” 富弼苦笑道:“官家已經動了念頭,且王介甫是支持的,若我不修,你不修,可能王介甫就會讓張三來修,那會更令他們更加不堪的?!?/br> 文彥博聽罷,皺了皺眉頭,道:“看來富公是下定了決心?!?/br> 富弼隨意地回答道:“不然的話,我也沒事可干?!?/br> 文彥博、司馬光默契地瞧向富弼。 文彥博呵呵道:“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 然而,富弼突然站出來,也令趙頊有些始料未及,因為之前趙頊讓他當宰相,他都不太愿意出門,一直是請病假,但是這回主動出來攬下這個任務。 這弄得趙頊心里也有些不安,他也清楚,這法制之法對他也有限制,于是他離開行宮之后,并沒有回宮,而是悄悄前往許家。 還得找張斐聊聊。 “朕方才詢問他們的意見,朝廷是否要認真對待,就只有一個人支持你的法制之法。你猜是誰?” “王大學士?!?/br> 張斐立刻回答道。 趙頊一愣,眨了眨眼,忙道:“除他之外?!?/br> 張斐稍一沉吟,“難道是富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