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343節
第二百六十八章 贏了! 絞刑? 方才還在思考的文彥博,嚇得直接是站起身來。 他沒有想到張斐會這么狠。 院內外也響起一陣驚詫之聲,人人是睜大眼睛看著張斐。 仿佛也覺得這不可思議。 前面那一大段結案陳詞,使得在場的人都在思考,畢竟在場的不是士大夫,就是讀書人,他們是有著明辨是非的智慧,他們也覺得張斐說得有些道理。 但是最后那句判處絞刑,這著實讓不少人嚇出一身冷汗來。 而文彥博身旁的富弼,倒是沒有站起身來,他還拉了拉文彥博的衣袖。 文彥博回頭看向富弼。 “寬夫莫慌!” 富弼微微一笑,道:“這場官司不過是那王介甫做的一場戲,不是為狀告他人,而是為自己洗脫冤屈,你這還看不出來么?!?/br> 文彥博道:“這我之前也想到了,但若是如此,張三又怎會要置次道于死地?!?/br> “如此才逼真??!” 富弼呵呵笑得兩聲。 文彥博見富弼任地輕松,倒也得到些許安慰,于是又坐了下去。 富弼突然瞧了眼對面坐著的王安石,又呵呵道:“雖是一場戲,但對王介甫而言,也算是兇險萬分,相信在此之后,他可不敢再這么肆無忌憚的上訴?!?/br> 文彥博兀自帶有幾分緊張,“話雖如此,但還得看純仁的發揮,公堂上的趙相公可不是一個講人情的主審官啊?!?/br> 不僅僅是他,在場不少人都是緊握著拳頭,緊張地看著范純仁,可見他們也知道,張斐那番結案陳詞其實說得很有道理。 如果范純仁不能有力地駁回,那宋敏求、李大臨可就危險了。 但范純仁早已經不是之前那個公堂上的雛鳥,一旦落于下風,就顯得非常緊張,不知所措,只見他是一臉輕松地站了起來,先是瞧了眼張斐,笑著搖搖頭,仿佛帶著一絲不屑。 又聽他朗聲道:“一個耳筆,在數百人的矚目之下,拷問當朝的兩位參知政事,其內容還包含廷議,修法,以及未來的新政。 而他方才在堂上說得每一句話,都比宋敏求小報上的那番言論更加以偏概全,故弄玄虛,夸大事實。 但正如張三第一次在審刑院為阿云辯護說得那番話,這種情況,唯有在我大宋才能夠發生。若生在漢唐,只怕這個耳筆已經是人頭落地。 也正如張三之前打得每一場官司,幫曹棟棟辯護時,他公然妄議軍政,幫史家辯護,他公然妄議祖宗之法,而幫耿明辯護是,他公然妄議稅收弊政。 尤其是在幫耿明辯護時,所引發動蕩,遠比宋敏求的小報大得多??梢矝]有人說,禁止天下人爭訟?!?/br> 張斐郁悶道:“他到底是來打官司的,還是來幫我宣傳的?” 許芷倩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br> 張斐滴咕道:“我寧可研究你,也不愿去研究他?!?/br> …… 環顧一周,范純仁自問自答道:“就是朝廷明白,如果禁止百姓訴訟,百姓就只能將所有的怨氣就憋在心里,一旦忍無可忍,就會揭竿而起。 可難道百姓爭訟,為得又是天下,為得不也是自己的利益嗎?不也自私自利嗎?此宋敏求所為,有何區別? 張三憑借我朝圣上的仁義和寬容,站在這里大放厥詞,卻又詆毀這一切,真是自掘墳墓,可笑至極,不過我仍愿意下回再在公堂上遇見他,因為這就是我大宋的立國之本。 至于說王學士對那活字印刷術之憂?!?/br> 范純仁呵呵直笑,“在我看來,那更是無稽之談,世人皆知水火之害,卻始終與水火為伴,引水灌既,生火煮食,可未曾有人提議為防水火之患,而填河絕火。 只用庸才才會將愚公移山,用在治國之上,真正的賢臣,會用合適政策,將新技術用于治國,利于治國,而非是談之色變,畏之如虎,棄之不用。 在紙張出現的時候,沒有人這么說過,在筆墨出現之時,亦沒有人這么說過,自古以來,普天之下,也只有王學士這般擔憂過。 然而,他的擔憂,卻引發了一場更大的動蕩,這與他口中所憂,真是自相矛盾,令人費解??!” 司馬光撫須道:“言之有理?!?/br> 王安石雙目睜圓:“呸!甚么道理,他這只是夸大事實?!?/br> 司馬光反問道:“你不是?” 王安石哼道:“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br> 范純仁突然看向趙抃,“宋敏求、李大臨所為之事,就只是將蘇軾在大庭廣眾下的一番言論,記在紙上,然后送于他人觀看。如果說蘇軾不違法,那宋敏求、李大臨根本就不存在造襖書襖言罪。 如果只因引發動蕩,而就判決宋敏求、李大臨死刑,那么也應該判王安石死刑,判司馬光死刑,判張三死刑,判我范純仁死刑。 因為我們在公堂上的言論,所能引發的動蕩,一定要勝過那張小報?!?/br> “好!” “說得好!” “說得真好!” …… 門前的讀書人似乎很受感染,激動地振臂高呼。 趙抃沒有制止門前讀書人的歡呼,而是坐在那,沉眉思索,等到院內外都安靜下來,他似乎才回過神來,瞧了瞧,又沉吟半響,突然朗聲道:“其實本官也參與了那場禁止小報的會議,當時也贊成王學士所憂,而且,王學士身為參知政事,此乃其職責所在。 但他顯然輕視了這一張小報,未做出更為周詳的考慮,以至于釀造出更大的動蕩,這也違反了我朝的祖宗之法,事為之防,曲為之制。故此本官宣判宋敏求、李大臨無罪?!?/br> 蘇軾心中不禁哀嘆一聲,“連宣判的時候都不愿意提一下我的名字,真是一點也不尊重我這個被告人?!?/br> 言罷,便氣得起身離去。 而門口卻爆發出聲嘶力竭地歡呼聲。 “贏了!” “我們贏了!” “我們終于贏了張三?!?/br> “嗚嗚嗚……這真是太不容易了,我們贏了張三,贏了張三……嗚嗚嗚?!?/br> …… 只見許多讀書人相擁而泣,哭得是情難自禁。 他們不是為宋敏求而哭,而是為擊敗張三而哭。 不容易??! 真是太不容易了! 讀圣賢書的他們,向來就看不起那些卑微的耳筆,但是……但是他們一次又一次的在爭奪真理的路上,倒在張三的腳下。 一次次失望,使得他們已經感到絕望,以至于他們自己忽略了這一點。 而當真正擊敗張三時,隱藏在內心已久的情緒,突然爆發了出來。 張斐偏頭瞧了眼那些家伙,皺了下眉頭,眼中滿是不甘,但仍舊盡到一個未婚夫的職責,首先向許芷倩安慰道:“這就是官司,沒有人能夠屢戰屢勝,只求盡力而為,我們已經盡力了?!?/br> “真是虛偽?!?/br> 許芷倩卻狠狠地鄙視了張斐一眼,然后開始收拾桌上的文案。 張斐愣了一會兒,突然激動道:“止倩,我在安慰你,也在傳授你經驗,你竟然說我虛偽?” 許芷倩道:“可你眼中分明充滿著快樂、開心?!?/br> “簡直一派胡言?!?/br> 張斐勃然大怒:“我的演技什么時候拙劣到這種地步,連你都能看出來?!?/br> 許芷倩撇了下嘴角,“行了,快點收拾吧?!?/br> 張斐道:“收拾甚么,現在出得去么。走吧,去祝賀一下對面,免得被人說咱們輸不起?!?/br> 許芷倩瞧他一眼,將文案一放,行得出來,嘴里滴咕道:“什么祝賀,分明就是去耀武揚威的?!?/br> 張斐權當沒有聽見。 小兩口來到范純仁、蘇轍的桌前。 張斐拱手一禮,道:“恭喜范司諫贏得官司,我承認這次我有所大意,但輸了就輸了,我不會為此找借口,下回我會拿出十成功力來的?!?/br> 語氣里面透著一股子倔強的傲嬌。 范純仁斜目瞧他一眼,哼道:“別裝了,這官司是你贏了?!?/br> 張斐一臉驚愕道:“此話怎講?” 蘇轍呵呵兩聲,“你憑借這場官司,讓大家了解王學士所憂,洗脫王學士的冤屈,同時還保住你的名士報,而我們就只是保住三個合法之人。不是你贏了,難道是我們贏了?” 范、蘇二人可都不傻,這官司打到一半,他們二人都已經反應過來。 許芷倩小聲滴咕道:“拙劣的演技?!?/br> 張斐偏頭隱蔽地瞪她一眼,又道:“二位不虧是謙謙君子,果然很謙虛,張三佩服,佩服。請受張三一禮?!?/br> 說著,他退一步,深深躬身一揖。 門外又響起一陣叫嚷聲。 “你們快看,張三向范司諫行禮?!?/br> “他是認輸嗎?” “這小子可算是知道這天外有天,人外有人?!?/br> “這真是痛快??!” …… 聽著門外的叫喊聲,范純仁臉上充滿著鄙夷,罵道:“卑鄙?!?/br> 蘇轍也罵道:“無恥?!?/br> 張斐直起身來,道:“二位的諄諄教誨,張三必定銘記于心?!?/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