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301節
杜紹京坐了下去,剛剛輕松一會兒的他,頓時又是汗如雨下。 名叫狗蛋的男子向呂公著行得一禮,然后又去到證人席上面。 張斐起身問道:“狗蛋,這是你的真名嗎?” 那男子搖搖頭道:“我原名叫做朱二九,狗蛋一名是杜紹京幫我取的?!?/br> 張斐道:“你是怎么與杜紹京認識的?” 朱二九道:“我本是開封縣杜店村的三等戶,因為朝廷服役,而導致欠下官府不少錢,最終只能賣田還債?!?/br> 一聽到服役破產,韓琦、富弼等人皆是長嘆不語。 又聽朱二九道:“之后我們兄妹走投無路,只能從杜紹京那里租得二十畝田地耕種?!?/br> 張斐問道:“租額多少?” 朱二九道:“田地所產,一人一半,但是我要承擔所有的稅賦?!?/br> 張斐點點頭,問道:“之后呢?” 朱二九突然狠狠瞪了眼杜紹京,“我萬萬沒有想到,杜紹京將官府折變、支移、損耗、等等稅賦全部算進去,而且只多不少,這算下來,我們根本就交不上稅,只能……只能向他借錢,這一借……” 他一抹眼淚,“可就永遠都還不上了,這利息越來越多,稅賦越來越多,我就是種上幾輩子地也都還不上,最終我meimei被他奪去抵債,而我也只能淪為他的佃奴?!?/br> 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日聽得太多,導致觀審的百姓都麻木了,門外沒有太多的sao動。 “你血口噴人?!?/br> 杜紹京站起身來,怒指朱二九道。 他一喊,觀審的百姓頓時向他無數道憤怒的目光。 如果目光可以殺人的話…… 張斐微微笑道:“杜員外,你別忘了,你家可不止這一戶佃奴,可是有著上百戶,要不要將他們都給叫上來作證?” 杜紹京哆嗦著嘴皮子,但到底沒敢出聲。 張斐又向呂公著道:“據我所查,杜員外家至少有著一百二十戶佃奴,他們之前全都是杜員外的佃戶,或因生病,或因天災,被迫向杜員外借取十倍左右利息的高利貸?!薄?, 說到這里,許芷倩將一沓借契遞給張斐。 張斐拿過來,手一揚,“我這里有著杜員外所簽下十余份高利借契?!?/br> 立刻便有文吏過來,將這些借契全部取走。 張斐道:“如此高的利息,加上佃租,加上稅賦,這是不可能還得上,利滾利,導致他們欠下杜員外不計其數的錢,別說一輩子,就是十輩子也都還不上,他們只能如同牛馬一般,為杜員外耕種田地。但是這些田地中,是沒有一寸土地,向朝廷交過稅的。 可見杜員外偷稅漏稅,與佃戶是毫無關系,純屬他個人行為。至于昨日李大才等佃戶對朝廷的指責,那純屬是造謠污蔑,無稽之談,他們如今所有,皆是朝廷所賜,而他們所受之苦,皆是杜員外他們所給……” 話未說完,門口就響起一陣震耳發聵的噓聲,直接打斷了張斐的施法。 呂公著的驚堂木都鎮不住。 你說杜紹京是大惡人,那咱們都認同。 說得好。 但他惡,可不代表是朝廷善。 他們就是一丘之貉。 這話說得真是太無恥了。 人神共憤之。 當然,尷尬的可不是張斐,而是里面在坐的官員。 文彥博等人都非常郁悶地看著張斐,你這馬屁就別拍了,越拍越難堪。 嫌朝廷還不夠丟人么。 關鍵司馬光、韓琦他們都知道,朝廷這么難堪,不就是你張斐故意為之嗎?昨天那場官司,是完全沒有必要的。 如今又在這里往回找,簡直拿我們當猴耍??! 被打斷施法的張斐,也沒法繼續說下去了,畢竟如今沒有麥,偏頭看向許芷倩,見這女人雙手捂著臉,埋首于文案中,不爽道:“喂!美女!咱們可是朝廷的代表耳筆,你專業一點好么,你這樣子,我還怎么說下去啊?!?/br> 許芷倩往后椅背上一靠,郁悶道:“但你說得真是惡心,我都聽不下去了?!?/br> 張斐道:“給我一刻鐘,你就 不會這么覺得了?!?/br> 許芷倩一翻白眼,“這就不可能?!?/br> 第二百三十七章 洗刷刷洗刷刷 面對那漫天的噓聲,呂公著都有些不太好意思拍那驚堂木。 總不能說,你們別吵了,人家要拍我們朝廷馬屁了。 這聽著多么惡心??! 剛正不阿的呂公著,還真丟不起這人。 心里也還埋怨起張斐來,你這拍馬屁的功力,還是算了吧,挑的這時機,簡直不要太糟糕,弄得你自己都左右不是人。 過得一會兒,等他們噓聲減弱之時,他才拍了兩下驚堂木,底氣不足地喊道:“肅靜!肅靜!” 門前漸漸安靜下來。 呂公著別有深意地瞧了眼張斐。 說案子,別拍馬屁。 越拍越臟。 這屁股上的屎,得擦,不能用拍的。 這都不懂嗎? 張斐權當沒有看見,站起身來,一本正經道:“昨日杜紹京、李大才等人,講述佃農的苦難,而罪魁禍首是朝廷。 是,他們說得幾乎都是事實,但究其原因,此乃朝廷的進步所至,而非是退步所至?!?/br> “天吶!” 許芷倩見張斐竟然說得出這種喪盡天良之話,不免低首扶額,我與這廝不太熟。 呂公著聽得也是耳根發紅,用不可思議地語氣道:“進步所至?” 韓琦、富弼、司馬光等人不免都是驚訝地看著張斐。 這種進步要來作甚? “是的?!?/br> 張斐點點頭,道:“朝廷是在進步,是這些地主想拖住朝廷前進的步伐,以至于出現這么多冤情?!?/br> 說到這里,他環目四顧,“諸位不要忘記,關于佃農其實自古有之,而非是我朝專有,只不過存在的形式和名稱不一樣。 在漢朝,佃農等同于奴婢,他們是不能隨便離開主人,沒有戶籍,妻子兒女皆是主戶的附庸。而在魏晉隋唐時,佃戶被稱之為部曲,而在《唐律疏議》中也有明確的律文解釋?!?/br> 他低頭看著文案念道:“‘自幼無歸,投身衣飯,其主以奴畜之。及其成長,因娶妻,此等之人,隨主屬貫,又別無戶籍。若此之類,名為部曲。,” 又昂首向呂公著道:“可見部曲沒有戶籍,就連娶妻都需要主人同意,主人可以隨便賜予,甚至殺之,亦不違法。 但是我朝,首先,我朝給予佃農戶籍,所謂‘彼皆編戶齊民,非有上下之勢也,,也就是說,在朝廷面前,佃戶與主戶是同樣的地位,無上下之分。 其次,在仁宗朝時,仁宗皇帝曾下以赦令,‘客戶起移,更不取主人憑由,,換而言之,律法將確??蛻羰强梢噪S意遷徙,可以脫離主戶,甚至可以勤勞耕種,買地成為地主。較之以往,這難道不是進步嗎?” 呂公著捋了捋胡須,沒有做聲。 這當然是進步。 韓琦、富弼等人都還是忍不住露出一絲絲欣慰之色。 要是縱向比較的話,在主奴方面的立法,宋朝確實是有著很大進步,也應該值得驕傲啊?!?, 畢竟除張斐之外,誰又知道以后會怎樣。 “就拿此案為例?!?/br> 張斐是滔滔不絕,“朱二九雖為杜紹京的佃奴,但在法律意義上,他們之間還是主客關系,只不過杜紹京是巧妙的用高利貸的方式,將他們變成實際意義上的佃奴。 單從律法意義上來說,他們只是在還債,而非是在被奴役,只要將債務還清,朱二九馬上就變成普通百姓。 這都是因為朝廷的律法保障,而非是因為杜紹京的仁慈所至?!?/br> 這一番話下來,大家皆是若有所思。 要是在以前,還需要玩這高利貸嗎? 關鍵這高利貸,你是可不借的,借與不借,是出自自愿,而被人強迫,而且你只要還清,你就可以離開。 但是在唐朝,一旦部曲,連還錢的資格都沒有。 “你這是在故弄玄虛,顧左而言他?!?/br> 對面的李磊突然站起身來,“昨日說得可不是這事,而是說朝廷收稅之事,你休要在此混淆視聽?!?/br> 此話一出,眾人如同醍醐灌頂,登時清醒過來。 對呀! 昨日說得可不是這事,說得是李三才等佃戶寧可繳納高昂的佃租,也不愿意交稅,因為朝廷的稅務,實在是高的令人膽寒。 這你怎么洗? 不能光縱向比較,而不橫向比較。 避重就輕??! 面對對方的質疑,張斐不禁微微一笑:“懇請知府傳證人陳豐上堂作證,屆時一切將真相大白?!?/br> 陳豐是誰? 李國忠等人是面面相覷。 沒聽過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