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293節
張斐、李國忠等人也紛紛起身出得木棚,來到堂中間,準備行禮。 開封府的升堂儀式,那是必不可少的,畢竟人家開封府可是專業的法院,與政事堂、審刑院可是不一樣。 升堂過后,呂公著朗聲道:“由于此次涉及人數較多,且賬目比較復雜,本官認為一天之內,是不可能審完的,故此本官決定,若無特殊情況,就每隔一天,上午審理兩個時辰,從辰時到午時,審完為止,你們可有意見?” 原本審案沒這么多說法的,但是隨著爭訟的復雜化,逼得開封府也要給出各種規定。 這個案子很難在一天審完,如果不事先規定好時間,到時在哪個點結束,可能就會引起爭議,一定要事先說明,如此才公平。 雙方對此都表示沒有意見。 這么炎熱的天,上午十一點結束也是剛剛好。 可別累著那些觀審的老頭們。 商定此事后,呂公著便讓他們回去,準備開始審理了。 而關于上堂做供的被告,也是根據張斐之前遞上的訴求定下來的。 …, 人太多了,總不能讓那一百零八個被告,以及數百個佃農都在這里等候吧。 每天名額就十個,但審了幾個是幾個,到午時準時下班。 第一個上堂做供的名叫杜紹京,東京汴梁人,就是那度支判官杜休的堂弟,但中間轉了幾個彎,這杜紹京的爺爺與杜休的爺爺是堂兄弟。 雖然開封府沒有專門為被告、證人搭建棚子,但是他們位子都被設在左右兩邊的大樹下,還是有照顧的,并且為了方便觀審的,證人就統一坐右邊,而被告則是坐左邊,樹上都掛著牌子的。 一切的一切都在向專業化演變。 張斐站起身來,向杜紹京詢問道:“杜員外,據我所查,你在開封縣下渠鄉,拱橋鄉、杜店鄉,這三個地方,共擁有一百二十頃土地,不知對否?” 一頃等于一百畝,大概就是一萬兩千畝,這在北宋是稀松平常,因為土地是可以自由買賣。 杜紹京點點頭道:“是的?!?/br> 張斐又看了眼聞言,道:“在今年之前,其中有四十頃是通過白契避繳田賦?!?/br> “我反對!” 對面的李磊突然站起身來,“朝廷之前已 經下令,只要今年之內補交契稅,便既往不咎,這四十頃田地并不在此次訴訟之內?!?/br> 呂公著稍稍點頭,又看向張斐。 張斐解釋道:“朝廷政令中的既往不咎,并不是說只要補交契稅就既往不咎,而是指從今年開始,若依法繳稅,往年因白契所欠稅賦,便既往不咎,關鍵是田稅,而非是契稅,契稅只是繳稅的憑據?!?/br> 呂公著點了點頭。 但是不少官員面露鄙夷之色,就知道你們這些人是包藏禍心。 起訴的時候,說得白契之外的偷稅漏稅,可這一上來,就馬上變臉。 真是無恥至極。 又聽張斐道:“但是根據開封縣提供的稅據來看,杜紹京只是補交了契稅,但這四十頃田地中,至今并未繳納一文錢稅,而從我遞上狀紙到如今,已經過去近一個月,他們依舊沒有繳稅,是一文錢都沒有,那么這四十頃就并不在此次豁免之內,朝廷有權力追繳他們的稅收?!?/br> 李磊立刻爭辯道:“你代表的是王學士,而非是朝廷?!?/br> 張斐道:“王學士是以制置二府條例司名義雇傭我的,關于這一點,我的狀紙上,寫得非常明確,而目的就是為朝廷追繳稅收?!?/br> 李磊哼道:“制置二府條例司不過是臨時官司,又豈能代表朝廷?” 廊道一人喊道:“說得好!” 呂公著偏頭看去,廊道上官員們都是一臉淡定,也不知是誰喊的,只能作罷。 王安石聽得嘴角抽搐了幾下,低聲道:“如今這些耳筆個個都這么囂張跋扈嗎?” 司馬光笑道:“依葫蘆畫瓢還不會嗎?” 言下之意,大家都是學張斐的。 張斐笑道:“敢問閣下,你可知道制置二府條例司是誰設立的嗎?” 李磊不語。 張斐問道:“不知道?” 李磊還是不語。 張斐笑道:“制置二府條例司是官家下旨設立的,你說能不能代表朝廷?話說回來,如果我無法代表朝廷,我又憑什么告他們偷稅漏稅,且向他們追繳稅收?” 李磊還是不做聲。 你將皇帝抬出來,可真是不講武德。 但這還真不是張斐不講武德,他必須要說明這一點,如果他不代表朝廷,很多依據,都是說不通的。 而且,這本就是皇帝與地主之間的博弈,如果不明確這一點,皇帝又怎么從中立威??! 呂公著向李開、岑元禮等人問道:“你們怎么看?” 李開道:“之前的狀紙上沒有提到這一點,我們無須理會他?!?/br> 岑元禮卻道:“但此次爭執就是因此而起,王學士在朝中也說得非常明白,咱們要避開這一點,這官司可能永遠也審不清楚?!?/br> 余在深等判官也都是紛紛點頭。 呂公著又思索半響,朗聲道:“未有及時繳納夏稅的田地,即便補交了契稅,也將納入此次審理的范圍內?!?/br> 第二百三十二章 互相傷害 對于呂公著的決定,觀審的官員們也并未表露出太多的不滿或者憤怒來。 大家都知道,只要開堂審理,張斐就肯定會想辦法將佃農一事扯進來一塊審。 李國忠他們也都非常清楚,并且也有著充分的準備,只不過張斐一上來,就拿這事來說,這是他們沒有預料到的。 等到李磊坐下之后,身后的費明就探過頭來,小聲道:“奇怪!他怎么一上來說佃農的事?” 李磊點點頭,也是一臉困惑:“費叔說得是,根據我們之前預測,他應該是先證明白契之外的田地偷稅漏稅,定下那部分罪后,再以此為由來提出白契漏稅一事,如此要更為合理一些?!?/br> 李國忠皺眉想了想,“會不會是他得知勾院漏水一事,故而反其道而行?!?/br> 費明點點頭道:“有道理,定是如此。這樣一來,可是對我們太有利了?!?/br> 李國忠笑著點點頭。 …… 范純仁皺眉道:“難道這就是他的應對之策?” 錢顗搖搖頭:“但此非上策啊,關于那些佃農未有繳稅,這都已經是眾所周知之事,官府也查過,他們也確實是無力承擔,若是讓那些佃農上堂來訴苦,只怕會對張三他們不利?!?/br> 范純仁稍稍點頭,但面露困惑之色。 佃農交不上稅,單單從司法角度來說,這當然是屬于違法的,但是律法不外人情,如果佃農實在是無力承擔,你總不能將他們都給殺了吧。 關鍵土地也不屬于他的,也不可能賣地繳稅,最終只能賣兒賣女。 故此范純仁與李國忠他們的預判是一樣的,認為張斐不會先提此事,而是先以白契之外的逃稅田地,作為突破口。 那么張斐沒有這做的唯一原因,就是有可能張斐知道那些證據有問題,臨時決定,以佃農為主來打這場官司。 身為被告人的杜紹京,不免看向李國忠等人。 李國忠點點頭。 杜紹京才點點頭:“你說得不錯?!?/br> 張斐又問道:“那員外又是否知道白契不屬合法契約,也不會被朝廷承認的,憑借白契偷稅漏稅,更是一種違法行為?!?/br> 杜紹京點點頭道:“我知道?!?/br> 張斐道:“那員外這是明知故犯?!?/br> 杜紹京面露尷尬之色:“許多田地是賣方要簽白契,還有些是牙人唆使的,可不是我讓的。再說人人都這么干?!?/br> 對此,他們當然也有準備,你說白契,我就法不責眾。 張斐問道:“據我所知,一般都是買方承擔契稅,為何賣方要求簽白契?” 李國忠聞之,面色一喜。 杜紹京瞧張斐一眼,反問道:“你賣過土地嗎?” 張斐搖搖頭:“父母沒有給予我這個機會?!?/br> 杜紹京不屑一笑:“雖說律法規定契稅是買方承擔,但是通常情況下,賣方也得出錢,還有官牙那邊也得給錢,算下來,賣方最多也只能拿到六七成,故此賣方也不大愿意?!?/br> …, 張斐聽罷,稍稍一愣,不禁看向許芷倩,后者輕輕搖頭,他又回過頭去看向邱征文。 后者點點頭,小聲道:“是有這種情況?!?/br> 那邊費明見張斐神色有異,立刻身體前傾,小聲道:“李兄,看來那小子并不太懂這里面的行情??!” 李國忠謹慎道:“先別妄下定論,且看看再說?!?/br> 作為張斐的老對手范純仁,此時倒是比較淡定,他知道張斐就擅長問這些看似對對方有利的問題,然后一擊即破。 “我問完了?!?/br> 張斐直 接坐了下去。 呂公著愣了愣,這就完了? 不像你的作風??! 坐下來的張斐,先是一臉疑惑地看著許芷倩。 許芷倩道:“真沒有這方面的文案?!?/br> 張斐又回過頭去,看向王安石,攤了攤手,好似說,你為什么沒有給我提供這方面的資料? 王安石也是一臉無辜,還怒瞪張斐,這種事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