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232節
李開來到堂內,是長嘆一聲。 呂公著詫異道:“你指得是誰?” 李開道:“還能有誰,不就是那張三么?!?/br> 呂公著立刻問道:“他又干了什么?” 李開道:“方才左廳那邊傳信來,張三受司理院所雇,代表司理院狀告開封縣縣衙?!?/br> “……?” 呂公著好似沒有聽明白,愣得片刻,才問道:“司理院狀告縣衙?” “是的?!?/br> 李開點點頭。 呂公著問道:“這能告嗎?” 李開遲疑了一會兒,搖搖頭:“我也不清楚?!?/br> 沒碰到過??! 這小子可真是…… 你要告就告,每回都搞得這么玄乎,你這到底是在爭訟,還是在給我們這些知府上課? 純屬刁難??! 豈有此理。 呂公著是深吸一口氣,問道:“他告得是什么罪?” “故出人罪?!?/br> 說著,李開將那份狀紙遞給呂公著。 呂公著聽得眉頭一皺,“他這是要報復王知縣??!” 李開點點頭:“我也這么認為?!?/br> 這故出人罪,是一個專門針對法官的罪名。 這也是一個很重要的法制思想,其中還包含著一套完善的司法體系。 共有四個罪名,“故入人罪”,“故出人罪”,“失入人罪”,“失出人罪”。 故入人罪:指法官故意將無罪之人判有罪,或者將輕罪之人重判。 故出人罪:指法官故意將有罪之人判無罪,或者輕判。 那王鴻直接駁回司理院的定罪書,當然是可以引用這一條。 失入人罪:指法官失誤將無罪之人判有罪,或者將輕罪之人重判。 失出人罪:指法官失誤將有罪人判無罪,或者輕判。 關鍵就在于故與失,出與入,一個是故意,一個是失誤,一個是出罪,一個是入罪。 其中“失出人罪”,這個幾乎都不追究法官責任,因為這符合“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的司法傳統的體現。 也就是說,寧可違反現行法律,也不冤枉無辜。 人命關天,死了就挽回不了,如果在死刑案件中,法官都存有誤判的可能,至少說明,中間是有疑點的,這種情況下,不判死罪,是可以理解的。 而“失入人罪”,是誤將人判罪,或者重判,如果涉及到死刑案件,犯人達到兩人,最輕都是革職查辦。 但如果涉及到“故出入罪”,那就是重判。 因為這是故意的呀! 宋朝對于司法是非常嚴厲的。 比如說“故入人罪”。 宋刑統中有專門的條例解釋:諸官司入人罪者,若入全罪,以全罪論。 意思簡單明了,如果法官故意將一名無罪之人判死刑,那么法官就直接被判死刑。 若是將輕罪者重判,那就是減法,本來流放一百里,你故意判個五百里,法官就會被判流放四百里。 “故出人罪”也是重罰,但是這條罪名有一個關鍵點,就是法官也不可能故意將一個重罪之人,判無罪,肯定收了好處,這里面就牽扯到徇私枉法,貪污受賄。 但不管怎么樣,判罰也是很重的。 故此當呂公著一聽,張斐告得是這“故出人罪”,那就是要將王鴻往死里弄,一旦告成,最輕都是革職查辦。 “嘉問?” 呂公著看著狀紙一看,當即傻了眼,“他們兩個怎么搞到一塊去了?” 李開小聲問道:“知府不知情么?” 他看到呂嘉問,心里也在滴咕,呂公著會不會就是幕后主使者。 呂公著立刻道:“我當然不知情。不行,我得先去找那臭小子問清楚?!?/br> 他出身東來呂氏,他們呂家在宋朝,至少也是前三的大士族。 史稱“呂氏更執國政,三世四人,世家之盛,則未之有也?!?/br> 他們的祖宗在后唐時期,就已經國公級別的。 呂公著他爹呂夷簡,可是一代名相,名列“昭勛閣二十四功臣”之一。 大哥呂公綽,也是權知開封府,龍圖閣學士,樞密院直學士。 二哥呂公弼,更是在仁宗朝就干到樞密使,也是宰相。 呂公著自己多半也會干到宰相級別,但凡擔任過權知開封府,一般就是宰相的候補。 這呂嘉問就是他大哥呂公綽的孫子。 可想而知,這呂家要開家庭會議,是多么的恐怖。 一屋子的大臣、法官、宰相。 好在呂公弼他們暫時不在京城,爺爺輩的就只有呂公著在。 回到家,呂公著就將呂嘉問給叫了過來。 年僅二十歲出頭的呂嘉問跪在廳堂中,但他臉上毫無懼色,還挺直腰板,直視著坐在正座上的呂公著。 “你為何要這么做?”呂公著憤怒地質問道。 呂嘉問很是委屈地答道:“難道爺爺也認為此案乃是孫兒斷錯了么?” 呂公著哼道:“你休在老夫面前混淆視聽,你若覺得不公,可上訴朝廷,或者開封府,你為何要伙同張三,并且以司理院的名義狀告開封縣衙?!?/br> 呂嘉問神色激動道:“那是因為孫兒在與王知縣爭執時,他曾羞辱孫兒,說孫兒若不是憑借家世,連司法參軍都擔任不了,以此來否定孫兒的判決。若是上訴,即便成功,他們也以為是爺爺和叔叔們在照顧孫兒,故此孫兒才決定自己上訴?!?/br> 呂公著神色稍稍緩和一些,道:“你為何又找到張三?” 呂嘉問答道:“這官司也就張三敢接?!?/br> 呂公著又問道:“那你為何又以司理院的名義狀告縣衙?!?/br> 呂嘉問道:“這是張三出得主意,他說這么告,更容易成功,因為司法學士正在實行政法改革?!?/br> 呂公著怒不可遏道:“看來你小子不是湖涂,而是愚笨。他都已經告訴你實情,你竟然還答應他,你知不知道,他這么告,將會挑起官衙之間的爭斗?!?/br> 呂嘉問答道:“孫兒答應他,不是因為孫兒愚笨,而是因為孫兒也贊成政法分離,就說那王知縣,他前些天為何要懲罰汴京律師事務所的耳筆,不就是因為他擔心這些耳筆會影響到他催繳收稅,這可是關乎他的政績,但就司法而言,他那么判,顯然不公。 爺爺經常告戒孫兒,為官者,當公正嚴明,張三雖有自己的打算,但是他與孫兒一樣,也是遭遇不到不公,孫兒與他一同討回公道,又何錯之有?” 呂公著顯然沒有想到,王安石才是幕后主使者,因為這對司馬光有利,道:“你以為你能夠告得了嗎?司理院起訴縣衙,這是多么可笑的事?!?/br> 呂嘉問道:“至少左廳未有駁回孫兒的起訴?!?/br> 呂公著微微皺眉,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這么離譜的事,左廳竟然沒有駁回,還給上報了,立刻反應夠來,不禁暗罵,那臭小子到底是哪里蹦出來的,任地年紀,就懂得cao弄權術。 又看了眼呂嘉問,“如果爺爺要你撤回訴訟,你會答應嗎?并且爺爺向你保證,你會討回公道的?!?/br> 他認同呂嘉問據理以爭,但不認同他這種上訴的方式。 呂嘉問道:“如果爺爺說得有道理,孫兒自然會聽從爺爺的?!?/br> 呂公著雙目一瞪:“你小子跟張三才認識幾天,他那番話術,你倒是學了不少?!?/br> 呂嘉問激動道:“孫兒從不覺得自己的口才遜于張三,只是孫兒沒有表現的機會?!?/br> 第一百八十六章 明爭暗斗 之前司馬光與呂公著談到政法分離時,呂公著是贊成的,這宋朝的大臣,基本上都有一個理念,就是相互制衡,其實就是祖宗之法。 用司法來監督行政,當然是可以的。 再加上還有王安石變法的一個大背景。 雖然呂公著看著像似受害者,畢竟他是權知開封府,但是他馬上就要調任了,到時肯定是進中央。 倒霉的是下一任。 不過……他可不想以這種方式來政法分離,且還有可能將呂家卷入其中。 但正如呂嘉問自己所言,他對自己的口才很有信心。 確實。 他的兩個理由,讓呂公著于公于私都難以反駁。 王鴻做得確實有不當之處,此案明明是呂嘉問占理,王鴻卻用家世去羞辱呂嘉問,還草率的駁回了司理院判決。 而且那韋愚山也太欺負人了。 …… 然而,當王鴻得知此事時,更是氣得火冒三丈。 這還得了??! 下屬竟然捅長官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