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198節
原因很簡單。 張斐是沒什么顧忌的,許多問題都是可以直接說到根上,朝中斗爭與張斐沒有任何利益瓜葛,而他們卻有著諸多顧慮,故而老是被張斐牽著鼻子走。 避開張斐,直接面對王安石,情況就完全不同了,至少相對來說,要公平許多,那么勝算也就大多了。 就連呂公著都暗自稱妙,低聲向司馬光詢問道:“這是你出得主意吧?” 司馬光搖搖頭道:“是純仁出得主意?!?/br> “純仁?” 呂公著撫須笑道:“范公泉下有知,必感欣慰??!” 司馬光問道:“你也認為此策尚佳?” 呂公著點點頭,道:“雖然我并不支持他們以祖宗之法來控訴制置二府條例司,但我也認為此事到底孰對孰錯,是難以爭得清楚。若爭不清楚,自然是張三占得優勢,但如果將王介甫視作證人,情況可就不一樣了?!?/br> 司馬光側耳道:“繼續說??!” 呂公著鄙夷他一眼,“王介甫到底要設此司,你心里比誰都清楚,你當他想這么做?!?/br> 四個宰相,幾乎都反對,按照傳統路數,就沒法變??! 司馬光呵呵笑道:“古往今來,多少名臣賢臣,在手握大權之后,就變得獨斷專行,濫用權力,排除異己,唯有合法取得權力,方能受到制約,你能保證他王介甫就不會變么?” 呂公著反問道:“我若保證,你又會信么?” …… 而那邊張斐與王安石商量了好半天,眼看富弼、韓琦都快要睡著了,張斐才回到座位上,向韓琦、富弼拱手道:“稟二位主審官,小民已經交代完了?!?/br> 韓琦點點頭,又問道:“那可以開始了嗎?” “可以?!?/br> “那就開始吧?!表n琦早就等得不耐煩了。 首先,王安石與錢顗分別出席,來到審臺的左右兩邊坐下。 一人問一個問題。 張斐也坐了下去。 許芷倩小聲道:“這可怎么辦?” 張斐瞧她一眼,哼道:“要是他們早告訴我會這么玩的話,我能把他們的翔都給打出來?!?/br> 其實二人辯論并非他最擅長的,畢竟他的職業不是辯手,盤問才是他的專業領域??! 他最輕松的一場官司,還就是曹棟棟那場官司。 許芷倩問道:“何謂翔?” “呃……這不是重點好吧?!?/br> “那你打算如何應對?”許芷倩又問道。 張斐道:“且先看看他們有幾斤幾兩?!?/br> 這時范純仁走出自己座位,慣于庭辯的他,可不習慣于站在桌子后面,而是喜歡站在中間,只聽他向王安石問道:“王學士貴為翰林學士,應該是非常熟悉我朝制度?!?/br> 王安石點點頭,道:“那是自然?!?/br> 范純仁又問道:“不知王大學士對祖宗定下的二府三司制有何見解?” 就這? 王安石情不自禁地蔑視了他一眼,正欲張口,忽聽得一人道:“我反對?!?/br> 他偏頭看去,只見張斐站起身來,不禁是一頭霧水。 韓琦、富弼也懵了。 韓琦問道:“你反對什么?” 張斐道:“我反對范司諫移花接木,混淆視聽,進行誘導性提問,企圖誘導王大學士做出對自己不利的口供?!?/br> 王安石很是郁悶,就這級別的誘導,我會上當,你看不起誰呢? 韓琦也是好奇地問道:“移花接木,誘導性提問?你這話從何說起?” 張斐道:“方才范司諫提到‘祖宗定下的二府三司制’,這是祖制,而不是祖宗之法,而范司諫的這番提問,顯然是想將祖宗之法和祖制混為一談,故意來混淆視聽,這對王大學士是非常不公平的,也非此案所要審理的問題?!?/br> 范純仁笑道:“也就是說此司有違祖制?” 張斐道:“我可沒有這么說?!?/br> “那你為何這般緊張,連問都不許問,莫不是心虛了?!狈都內市柕?。 張斐不答反問道:“聽聞你爹是范公?” 范純仁稍稍一愣,點了下頭。 張斐又問道:“聽聞你爹變法失敗了?” 范純仁嘴角抽搐了下,點了下頭。 張斐道:“聽聞你爹是jian臣?” “混賬!” 范純仁當即暴跳如雷,“你這小小耳筆,膽敢羞辱家父?!?/br> 張斐呵呵笑道:“你急了,你心虛了?!?/br> 砰! 富弼聽他如此誹謗范仲淹,當即就忍不住了,拿起驚堂木拍了下桌子,“張三,你若再敢在公堂之上胡言,本官要治你藐視公堂之罪?!?/br> 張斐拱手道:“對于我方才對范公的不敬,我是深感抱歉,我也愿意接受懲罰。我也能夠理解范司諫的憤怒,他是為了捍衛范公的名譽,而不是心虛。同理而言,我也不是心虛,而是在捍衛我的客戶,也就是王大學士的權益,我們沒有必要回答跟此案無關的一切問題。如果范司諫問王大學士今兒有沒有洗澡,王大學士是不是也要回答?” 王安石嘴角直抽搐。 你小子是認真的嗎? 什么不好舉例,你拿這個舉例? “哈哈!” 蘇軾聽得都就樂了,拍著大腿笑道:“看來王介甫不喜洗澡,已是人盡皆知之事?!?/br> 只見前面十余人同時回過頭來。 蘇軾一怔,頓時很慌,我……我怎么坐在了條例司官員堆里面了,不禁偏頭又看向蘇轍,老弟,你帶的什么路??? 蘇轍很是委屈,我就是制置二府條例司的一員,我不坐這,我坐哪里,你自己要跟著我的。 蘇軾抑郁了。 他為什么跟著蘇轍,就是瞅著這廝竟然能夠坐在前面。 如今他終于明白,這是為什么了。 原因就是制置二府條例司就是被告,他們當然能夠坐在前面??! 這會不會引起誤會??! 蘇軾不禁左右看了看,好在也沒有人關注他這個小嘍啰。 蘇轍為什么能夠進制置二府條例司,就是因為他回來就跟趙頊上了一道奏折,議論當下政事,點出國家面臨的問題,不用想也知道,他也是在督促朝廷興利除弊。 蘇軾就沒有這么做,他認為問題大家都知道,關鍵是怎么解決,他也是在觀望新法。 只聽得那范純仁激動地說道:“你才是在混淆視聽,祖制和祖宗之法是有著莫大的關系?!?/br> “國家的一切都與祖宗之法有著莫大的關系?!?/br> 說著,張斐向旁邊許芷倩道:“制度文案?!?/br> 許芷倩趕忙找出一份文案遞給張斐,張斐接過來,翻開來,看了看,然后抬起頭來,道:“當年太宗設審官院、考課院、審刑院,這是不是改變了太祖制定下的制度,是。但這是不是違反祖宗之法,不。恰恰相反,這是遵循祖宗之法。 至于其中原因相信就不用我贅述了吧。 由此可見,祖宗之法乃是國家的根本大法,制度的設計是要遵循祖宗之法,別說制置二府條例司只是一個臨時官衙,即便改變現有制度,也不一定違反祖宗之法。 基于此,我懇請二位主審官,不應將祖制納入此次訴訟的范圍內。當然,如果范司諫希望休堂,回家查閱文案,弄清楚祖宗之法和祖制的關系,我是沒有意見的?!?/br> 說完,他就坐了下去。 這一番長槍短炮下來,就連坐在一旁的許芷倩,都感到一種強烈的壓迫感,心道,他果然是為大場面而生。 場面越大,戰斗力越猛。 富弼、韓琦雖然曾也坐在下面觀看過張斐打官司,但當他們作為主審官面對張斐時,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小小耳筆,竟然給他們帶來了一絲絲壓力。 事到如今,他們終于體會到呂公著不容易??! 也終于明白,為什么呂公著看到張斐就煩躁。 而坐在旁邊觀審的呂公著,心里也平衡許多,也該讓你們嘗嘗其中的滋味。 確實。 張斐以太宗為例,確實是有著充分說服力。 太宗設審官院、審刑院,其實就是在分化中書門下的權力,雖然制度上是發生了變化,但絕對是遵循了事為之防,曲為之制的執政理念。 祖制與祖宗之法的關系,就只是一個遵從關系,但是任何政策跟祖宗之法都是遵從關系,是否違反祖宗之法,跟是否改變祖制,是沒有半毛錢關系。 然而,祖制對于范純仁他們而言,是一把極其重要的武器,其實他們就是要將祖制和祖宗之法融為一體,若廢棄這把武器,那無異于砍斷了他們一只胳膊。 范純仁一張臉憋得通紅,這小小耳筆竟然讓他回家多讀書,這可真是奇恥大辱,當然,他更不會放棄祖制這個論點,爭辯道:“誰說祖制就能輕易改變的,那唐太宗曾言,以史為鏡,可知興替,想那漢朝時,蕭規曹隨……” 張斐這回是連起身都難得起了,一手捂著腦門,一臉問號地看著范純仁,“唐太宗?蕭規曹隨?范司諫,我們這是在打官司,不是在學術辯論,我朝可沒有蕭規曹隨的這條律例,以史為鏡,可知興替,都未寫入唐律疏議。 我甚至都不屑于拿我朝祖宗之法就是吸取前朝教訓的話來反駁你,你竟然還拿漢朝的事來說。天吶!就沒有一個懂法的嗎?” 說后面,他雙手捂臉,發出悲鳴之聲。 第一百六十一章 教育 “說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