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6節
…… 不過許遵也只是稍稍顧忌一下,在審視過狀紙后,便在第二日決定,三日之后開堂審理此案,且允許張斐過堂為韋阿大辯護。 讓人上堂為犯人辯護,這在宋朝雖說不是很常見,但也不是說很稀罕,還真不是許遵專門為張斐開后門。 由于宋朝不抑制土地兼并,同時又不重農抑商,這民間經濟交流比任何朝代都要繁榮,這也直接導致糾紛增多。 而百姓又沒有律法知識,肯定是需要專業人士幫助,“訟師”是應需而生。 史書上有著明確記載的,“訟學”這個專業就是誕生于這北宋時期。 不過如今這種人不叫訟師,而是被喚作“珥筆之人”,這么叫是因為這些人喜歡將筆插在帽子上,亦或者喚作“傭筆之人”或者“茶食人”。 “珥筆之人”與“傭筆之人”有著些許不同,雖然二人都寫狀紙的,但是“珥筆之人”還可以過堂進行一定的辯護,“傭筆之人”就只是幫人寫狀紙。 “茶食人”有別與前兩者,茶食人只寫狀紙,但他們必須要保證狀紙的真實性,否則的話,要承擔一定法律責任的。 當然,這話又說回來,是否允許珥筆之人過堂辯護,還是完全取決于老爺們,這不是必走的流程。 至于說開堂審理,這也是許遵個人的一個習慣,因為他希望能夠借此,讓百姓懂得更多律法知識。 …… 明日便是開堂之日,受到傳召的韋阿大兄弟兩今日入城來,張斐將其兄弟接到自己的旅舍將就一晚。 他還要做一些準備工作。 “張三老弟,俺……俺現在已經沒事了,犯不著包……包成這樣?!?/br> 韋阿大瞧了眼正在幫自己包扎的弟弟,自己的右手都快包扎成了一個粽子,覺得這太夸張了,于是向張斐言道。 張斐耐心地解釋道:“如果明日你在堂中活蹦亂跳,生龍活虎,那誰還會同情你?此番包扎,是為了讓人知道你受了多少苦,你索要賠償,那是理所當然的,故此,這是很有必要的?!?/br> 韋阿二覺得張斐說得很有道理,于是道:“大哥,你就聽張三哥的,他不會害咱們的?!?/br> 韋阿大木訥地點點頭,但是臉上還是充滿著忐忑。 張斐笑道:“你別害怕,你是此案唯一的受害人,你的一切要求,那都是理所當然,沒有人會責怪你的,明日一切都交給我?!?/br> 韋阿大點點頭道:“俺……俺知道了,俺不害怕?!?/br> 話雖如此,可他的聲音都在發顫。 張斐對此也很無奈,畢竟他們這些小民,一輩子都不太可能跟官府打交道,難免會感到害怕。 翌日一早,張斐早早便與韋氏兄弟出得房門。 此時正有不少人在樓下吃早點,而當他們三人下得樓來時,堂中頓時鴉雀無聲,人人都詫異地望著張斐。 原來入鄉隨俗的張斐,專門買了一頂帽子,然后將一支短筆插在帽子上,說實在的,他還真的是非常喜歡這個造型,很對其胃口。 英俊之中,帶著一絲絲瀟灑和不羈。 簡直是酷斃了。 而在登州,這種珥筆之人可不是很多見,這旅舍的客人們,猛然發現,原來我們這里還住著一個珥筆之人,難免感到有些驚訝。 張斐只是沖著大家微微一笑,然后便帶著韋氏兄弟離開了,他昨夜就讓店主早點將早餐送到他房間去,他們是吃過再下來的。 他走之后,旅舍內頓時響起一陣議論之聲,大家這才討論起來韋阿大一案來。 關于此案,已經漏出風聲來,大家對此也是議論紛紛。 原來阿云一案在發生時,就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市民們都知道此案。 而之前已經證明,阿云謀殺韋阿大,完全是自己的行為,與方家兄弟,毫無關系,如今卻傳出韋阿大狀告方家兄弟傷人,這令大家感到非常好奇。 難道此案還另有冤情? …… 行得一盞茶功夫,張斐與韋氏兄弟來到府衙門前,此時門前已經站著些許市民,等著看熱鬧。 忽見一中年人沖上前,指著韋阿大就是一頓怒噴。 “韋阿大,你這忘恩負義的狗東西,俺好心將侄女許配于你,你卻恩將仇報,誣告俺,你不得好死?!?/br> 此人正是被告人,方大田。 韋阿大嚇得趕緊縮在弟弟身后。 他本就老實,又因樣貌丑陋,所以非常自卑。 張斐走上前來,微笑道:“三貫錢如何?” 方大田一愣,道:“什么三貫錢?” 張斐笑道:“這可是府衙重地,在此發潑,可是要受罰的,不過你可以花三貫錢請我幫你申訴,可免于皮rou之苦?!?/br> 方大田偏頭看了眼府衙大門,眼中閃過一抹害怕,但是嘴上仍舊不饒人道:“哦!就是你慫恿韋阿大誣告俺?!?/br> 張斐道:“如果待會知州判我們勝訴,那么你這個‘誣告’,可就是暗指知州辦事不公,可構成誹謗官員之罪,如果你要請我幫你辯護的話,那可就得收你三十貫,畢竟你誹謗的可是知州??!” “你……” 方大田到底也是一介平民,他心里也害怕這官府,當即就被張斐唬住了。 這時,其身后上來一人,此人名叫方大根乃是方大田的弟弟,他拉住方大田,道:“二哥,莫要與其爭論,俺相信待會官人自會還俺們一個公道的?!?/br> 言罷,他便將方大田拉走了。 過得一會兒,陸陸續續又不少附近的市民來到這里,畢竟古代娛樂比較匱乏,而開堂審案的情況又不是非常常見,不少好奇之人趕來觀看。 又過得約一盞茶功夫,府衙大門這才緩緩打開來。 只見劉海與兩個衙差從大門里面走出來,他目光一掃,直接鎖定張斐,先是狠狠瞪了其一眼,然后再朗聲傳召方大田、韋阿大、張斐三人。 入得府門,先引其三人來到西廊,遞上狀紙,經吏檢視過后,少時,聽得傳召,便出廊入院。 由于是開堂審理,這審案的地方,并不是安排在堂內,而是安排在大堂門前的院內。 相比起第一次那般隨意,這一次可就要莊重的多??! 兩邊各八名衙差手持黑紅相間的水火棍一邊杵地,一邊吟唱:“威……武……”。 同時兩邊各豎起一面木牌。 回避!肅靜! 此乃堂威。 府衙門外頓時安靜下來。 那韋阿大當即嚇得雙腿一軟,便要癱倒在地,張斐趕忙一手拉住他,笑吟吟道:“別怕,這是用來嚇唬壞人的,我們可是好人?!?/br> 說著,他瞟了眼旁邊的方大田,見其雖不至于直接癱倒,但雙腿也在發顫,不禁暗笑,對方連個辯護律師都沒有,我這是不是有些欺人太甚。 在這威嚴之聲中,許遵身著官服自東廊而入,方才張斐與韋阿大的小動作,他盡收眼底,心道,這小子還真不一般??! 第六章 又免所因之罪 砰! “堂下何人?” 威武之后……許遵一拍驚堂木,威嚴十足地問道。 三人紛紛作揖,自報家門。 在宋朝普通的案件上堂,是不需要跪審的,但是一些涉及到十惡之罪的罪犯,那就必須跪審,如果阿云在此,那她可就沒有站著的權力。 許遵又問道:“爾等有何冤屈?” 張斐拱手言道:“回稟知州,由于我的當事人,呃,由于韋阿大,在幾月前曾招人謀殺,險些喪命,至今兀自驚魂未定,語詞不詳,故其委托小民替他申訴?!?/br> 許遵稍稍點頭道:“關于韋阿大遭受謀殺一案,本官十分清楚,也非常同情韋阿大的遭遇,故許你代其申訴。另外……本官體諒韋阿大有傷在身,特許其坐審,免其勞累?!?/br> 立刻便有一個衙役搬著一把椅子上前來。 對于韋阿大,許遵內心是有那么一絲絲愧疚,因為他希望幫助阿云免除死刑,故此給予韋阿大極好的待遇。 韋阿大一個憨厚人,他覺得自己也不需要坐審,故此面對老爺的賞賜,是誠惶誠恐,剛想拒絕,又被張斐給瞪了回去,哽咽地呼得幾聲“多謝知州”,便坐在椅子上,但也是如坐針氈??! 說真的,就還不如站著。 許遵又問道:“不知韋阿大有何冤屈要申訴?” 張斐立刻道:“回稟知州,小民代韋阿大狀告方大田對韋阿大的身體和精神都造成巨大的傷害?!?/br> 方大田聞言,可真是委屈的要死,正準備喊冤,那主簿徐元搶先言道:“關于此案,官府已經查明,阿云謀殺韋阿大,方大田事先是毫不知情?!?/br> 方大田是淚眼汪汪地望著徐元。 可真是青天大老爺??! 張斐道:“不知情,可不代表沒有關系。首先,方大田以婚騙財……” 他話未說完,方大田立刻喊冤道:“小民冤枉,小民當時是真心實意的想將小民的侄女許配給韋阿大,絕無欺騙之意,而且小民也早早將韋家的聘禮歸還給他們?!?/br> 許遵點點頭,又向張斐道:“關于方大田所言,本官之前就已經調查過,其并無詐騙之意?!?/br> 張斐向方大田問道:“之前你上門許親之時,曾言你侄女善良俊俏,溫柔賢淑,不知是否?” 方大田道:“不錯,俺確實說過此類話,但俺并無說謊,你若不信,可去我村周邊問問,我家阿云是不是如我所言?!?/br> 他似乎也不傻,馬上又補充道:“俺也不知道那孩子為什么會突然持刀殺人,若是事先知曉,俺定會出手阻止?!?/br> 張斐道:“這只是你的一面之詞,事實就是阿云的所作所為與溫柔賢淑毫不相干?!?/br> 一旁的徐元突然道:“但是方大田也并未說謊,這談不上以婚騙財?!?/br> 張斐拱手道:“敢問徐主簿,假如我家親人重病在身,有一郎中上門告知他有藥可解我親頑疾,可是待病人服下之后,卻因此喪命,這郎中是否得承擔責任?” 徐元遲疑少許,點頭道:“若確實是因藥而亡,那郎中當然得負責?!?/br> 張斐又道:“可是那郎中說它這藥曾治過許多人,是遠近聞名,他也不是有心害人的,那他就能夠因此脫罪嗎?” 徐元道:“縱使如此,他也得負責。不過此二者不能一概而論,那是藥,這是人,藥需人授,而人可自主而行,如今阿云已經伏法認罪,也算是還了韋阿大一個公道?!?/br> “阿云是阿云,可不能代表方大田。再以方才賣藥一事為例,如果說那郎中收取錢財之后,并沒有將藥賣給病人,這當然是一種欺騙。但同時,若是郎中的藥沒有起到作用,并且還令病人的病情加重,這同樣也是一種欺騙。小民完全相信方大田是真心實意將侄女許配給韋阿大。但是……” 張斐話鋒一轉,道:“當初是方大田主動上門,告知韋阿大,其侄女溫柔賢淑,善良俊俏,誘使韋阿大用其家祖田來換取這門婚事,此非善事,已經牽扯到利益關系??墒聦嵈_實截然相反的,其侄女絕非善類,這直接導致韋阿大的身體和精神受到雙重折磨,已經構成以婚騙財之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