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聽罷，一臉憂色，低垂著頭，耷拉著腦袋，努力的吸了吸鼻子：“皇爺，皇爺，你別殺阿舅?！?/br>
    朱棣：“……”

    見朱瞻基傷心，朱棣忙是將他拉到自己身邊來，令他跪坐自己的身邊，摸摸他的腦袋：“你這傻孩子，朕殺他做什么？”

    “可是……”

    “好了，好了，你自個兒在這靜思，朕還有幾份奏疏要看完，還有……這刀你若是喜歡，朕便贈你?！?/br>
    朱棣撿起了奏疏，又細細去看。

    此時，亦失哈亦步亦趨的進來：“陛下，各地的錢糧……戶部送來了?！?/br>
    朱棣點頭：“取來朕看看?！?/br>
    朱棣只對三件事上心，一個是吏部，這吏部決定的乃是人事，其次則是兵部，而再其次，就是戶部的錢糧。

    靖難出來的，自然是了解錢糧拮據時的艱辛。

    亦失哈使了個眼色，幾個小宦官，抱著一大沓的奏疏來。

    朱瞻基在一旁道：“皇爺，我給你清理?！?/br>
    “好的很?！敝扉π牢康溃骸罢媸请薜墓詫O兒啊?！?/br>
    當即，朱瞻基在旁清理著奏疏，朱棣則一份份的看。

    對于絕大多數州府的錢糧，他是不甚滿意的。

    其實從前他也看不出不滿在何處。

    可畢竟有了當初太平府來比較，朱棣這才知道自己的不滿的真正原因了，這些州府，一個個都是窩囊廢，酒囊飯袋，尸位素餐，驢日出來的鳥人。

    只是很快，朱棣的目光，卻陡然被一份奏疏所吸引。

    朱棣一下子打起了精神，顯得振作。

    他不再是一目十行，而是一字一句的推敲著里頭的錢糧數目。

    朱瞻基見朱棣有異色，便也湊過來，道：“左都督府……”

    “嗯?！敝扉Φ溃骸按四耸裢踔蜗碌腻X糧?！?/br>
    “皇爺為何看這樣久?！?/br>
    “因為蜀王出乎了朕的意料之外?！敝扉πα诵?，道：“朕這十一弟啊，倒是真有幾分本事?！?/br>
    朱瞻基道：“得了許多錢糧嗎？”

    “正是?！敝扉Φ溃骸氨戎q，大增數倍，可見……這新政實在是有諸多的好處，當然，蜀王也是勞苦功高，這一年多來，他倒是辛苦了?！?/br>
    朱棣抬頭，看了一眼亦失哈：“朕聽聞，前些日子，蜀王在蘇州，染了些許的風寒?！?/br>
    “奴婢早去詢問過了，那邊說，不算風寒，只是有一些疲憊罷了?！?/br>
    朱棣正色道：“這也不是小事，賜一些滋補之物去?！?/br>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br>
    朱瞻基這時道：“皇爺，皇叔公乃是親王，哪里還缺滋補之物?！?/br>
    朱棣大笑：“你懂個鳥?！?/br>
    不過想了想，朱棣卻認真的道：“缺不缺，是他的事。朕賜予是朕的事，你要明白，做了皇帝，一言一行，或者所表現出來的好惡，可不只是個人性情這樣簡單，你得往深里想?！?/br>
    朱瞻基道：“噢，孫兒明白了，這是做給別人看的?！?/br>
    朱棣道：“也不盡然，總而言之，你以后會明白?！?/br>
    朱瞻基道：“那以后我年年月月賜阿舅滋補之物?！?/br>
    朱棣咳嗽一聲，卻又看向亦失哈：“右都督府呢，右都督府的滋補之物，不，右都督府的賬冊在何處？”

    第369章 我和夏公很熟

    亦失哈聽了朱棣的話，慌忙道：“陛下，右都督府那邊的數目，應該……會很快送來?！?/br>
    “戶部沒有收到他的錢糧簿？”朱棣微微皺眉。

    亦失哈道：“暫時還沒有?！?/br>
    相比于其他的錢糧收入，朱棣最關心的，就莫過于整個直隸的情況了。

    左都督府的情況十分好，只是相比于左都督府，朱棣的重心是更偏向右都督府的。

    因而，右都督府的情況還未送來，倒是讓朱棣頗有幾分不甘。

    “催促一下戶部吧?！?/br>
    “是?！?/br>
    朱棣說著，又低頭看奏疏，他看得出神。

    此時，一旁的朱瞻基道：“皇爺爺，似乎不喜?！?/br>
    “也不是不喜?！敝扉β朴频靥ь^看向朱瞻基，隨即道：“只是心中有盼，有些急切罷了?！?/br>
    “話又說回來，天下除了貴州、云南等布政使司的錢糧簿還未至，便是這右都督府了。貴州和云南等地，倒是情有可原，畢竟這些地方偏僻?？山駳q右都督府還未送來，倒是有些蹊蹺。你這幾日，去探望過你的阿舅嗎？”

    朱瞻基老實道：“去過?！?/br>
    “他的身子如何？”

    “好的很，皇爺爺放心，阿舅是王八命?！?/br>
    “什么王八命……”

    “這……這是聽伴伴們說的，說是王八能活一千年……”

    朱棣禁不住失笑道：“你這家伙，他氣色也很好，是吧？”

    “是?！?/br>
    朱棣點頭，道：“這就教朕放心一些了。他對你說了什么嗎？”

    “阿舅說，做人不能要廉恥?！?/br>
    朱棣：“……”

    朱瞻基接著道：“但是做人要孝順?！?/br>
    朱棣咳嗽一聲：“也不是不要廉恥，廉恥也是要的?！?/br>
    朱瞻基噢了一聲。

    頓了頓，朱棣略帶幾分好奇道：“他為何教你不要廉恥？”

    朱瞻基想了想道：“阿舅說，廉恥是不能掛在嘴邊的，還有……說凡事都要往利益的角度去看，就比如讀書，你不許百姓以利，他們怎肯讓子弟們讀書？不要抱著施舍的態度去看百姓，而是將他們視為人，用自己替換他們的思維去思考問題，百姓并沒有想象中那樣的蠢笨，他們雖有時會糊涂，上別人的當，可時間久了，賬還是能算清的?！?/br>
    “譬如讀書，久而久之，他們自然知曉讀書的好處，能靠讀書改變子弟的命運，所以……不需教化他們，他們也就舍得勒緊褲腰帶子送孩子入學了，若用仁義教化的方法去鼓勵百姓，反而是緣木求魚?！?/br>
    朱棣聽罷，若有所思，隨即大笑著道：“同惡相助，同好相留，同情相成，同欲相趨，同利相死。這同利相死，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朱瞻基道：“利益相一致的時候，足以使人一同而死?！?/br>
    朱棣欣慰地看著朱瞻基，接著又問：“這話出自哪里？”

    朱瞻基認真地思索了一下，隨即就道：“好像是史記……是吳王劉濞傳中?！?/br>
    朱棣頷首：“張卿家所言的，正是這個道理啊?！?/br>
    朱瞻基一臉迷糊：“我還原以為阿舅不讀書，原來他也會引經據典。不過……皇爺爺……既然經史中也有阿舅這樣的話，那么為何孫兒卻沒有聽師傅們細細解讀過這些話呢？”

    朱棣想了想道：“自古以來，大儒多也，自先秦以來，流傳下來的學問數都數不清，可是真正傳授給你，教人銘記的又有幾何？歸根到底，傳授學問的根本，還是在于人。書是死物，可傳授學識的人，才能決定傳授你什么知識，又或者對知識進行解讀?！?/br>
    “正因如此，你那些師傅們，教授你的學問，在于他們心里在想什么。而你阿舅傳授你這些，也在于你阿舅在想什么？”

    朱瞻基恍然大悟，便道：“那師傅們和阿舅哪一個正確？”

    朱棣道：“愚人才會思考這個問題?！?/br>
    “那么聰明人呢？”

    朱棣微笑著道：“聰明人只會想，哪一樣于我有利，我就信誰的話。若你為卿大夫子弟，當然學前者，因為只有苦口婆心傳授人仁義廉恥，既可標榜自己的德行，也可使自己的利益不受侵害?？赡闳羰寝r戶子弟，學了前者有什么用？禮義廉恥能吃飽飯不成？”

    朱瞻基似有感悟地道：“那這樣說來，還是阿舅教的好，阿舅教我解決問題的方法?！?/br>
    朱棣溺愛地摸了摸朱瞻基的腦袋。欣慰地道：“吾孫類我?！?/br>
    朱瞻基乖巧地道：“皇爺爺也很懂學問?！?/br>
    朱棣道：“這是當然。朕當初受的教育，可不比你差，傳授朕學識的，必為天下鼎鼎有名的大儒，亦或者是舉世無雙的大將，朕怎會粗鄙呢？”

    聽到這話，朱瞻基卻是猶豫地道：“可是……可是……”

    朱棣笑著看朱瞻基：“可是什么？”

    “可是皇爺爺看上去有些粗野?！边@話也就朱瞻基敢說了。

    朱棣聞言哈哈大笑道：“此乃性情，學識與人之性情不一樣，有的人，為了顯示自己有才學，做出一副文質彬彬的模樣，實則不過是一個草包。真正有學問，胸懷韜略和經綸之人，怎會用文質彬彬的外表去彰顯自己呢?！?/br>
    朱瞻基明白了：“噢，我懂了?！?/br>
    朱棣繼續含笑地看著他道：“你又懂了什么？”

    朱瞻基一本正經地道：“母妃看來也是不對的，我回頭拿皇爺爺的話和母妃說?！?/br>
    朱棣：“……”

    朱瞻基道：“母妃成日教我要行禮如儀，不得口出粗鄙之詞，以后我要對母妃說……”

    “得了，得了?！敝扉τ幸环N感覺，自己好像被朱瞻基給套路了。

    當下輕輕彈了彈他的腦殼，隨即道：“差不多得了，朕方才是胡說的，去吧，去吧，朕有正經事?！?/br>
    朱瞻基耷拉著腦袋，只好泱泱地道：“是，孫臣告辭?！?/br>
    ……

    右都督府。

    整個都督府上下，一片繁忙，噼里啪啦，全是計算錢糧的算盤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