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文昭冷眼掃過謊話張口就來的云葳,卻又分明瞧見此人眸子里隱藏的凄楚支離破碎,不似偽裝。 她的心緒五味雜陳,竟不知該拿此人如何是好。 身為云家長女,為何你父會將你幼齡許嫁商人? 文昭對她的說辭不置可否,但暗探查回的消息確實如此。 世家大族怎會舍得女兒與商賈結親?即便不寵,以姻親示好旁的官宦,才是尋常行止。 況且官宦之女,都是及笄后才議親的。 只是這位父親好似也不曾強求,云葳想入道就入道,想離家就離家,想不嫁就不嫁,一應不尋常的叛逆舉措并未勾起家長怒火。 無有關愛卻有決定前路的自由,怎么想都有些矛盾。 不知。殿下,您莫再問這些私事可好? 云葳的語氣楚楚可憐,不愿再提舊事,此番非是做戲,她當真心痛。 入眼皆愁楚,文昭終究軟了心腸。 丫頭的名字好生敷衍,一個葳,卻又跟了惜芷的小字,品來品去,總不免讓人聯想起風中飄搖無依的野草,再繁茂也不值得珍重。 自幼被親長捧在手心,被臣民擁戴的文昭,是無法對云葳的處境感同身受的。 但方被自己疼惜多年的幼弟背刺,這份被親人中傷的痛楚,她倒能揣度共情一二。 跟著孤,無人能輕看你,逼迫你。文昭躬身將人扶起: 既然入道是時勢所迫,今日可愿認真考慮孤的心意,離開道觀?你能做林老的弟子,定有過人之處,就打算這般在深山中了卻殘生? 可,臣女是云家人,云相他 你不是說已和云家斷絕往來了么?文昭出言打斷,按下的疑竇又起: 云相與孤政見不合的動向,你很清楚?看來是孤論斷草率了,你人在深山,消息卻是靈通。 云葳陡然闔眸,心緒早已雜亂無章。 她方才太過緊張激動,又被經年愁思牽動心神,脆弱下失了戒心,竟忘記了,深山里居住的小女冠對朝中風向了如指掌,是件很可疑的事情。 沉吟半晌,云葳以指甲掐著掌心的軟rou,一通胡咧咧: 政見不合?臣女是怕跟了您給您添麻煩,畢竟臣女在家中口碑不好,云相他老人家厭棄我。臣女不知您和祖父政見不合。 文昭垂眸凝視著眼前受驚的小兔子絞盡腦汁的給自己找補疏漏,眉梢的弧度漸生波折: 你可知道,一個謊話出口,要用無數個謊來圓,你會活得很累。 云葳巴不得上天遁地,文昭實在是陰魂不散,說出口的話總給人一種能把她洞穿的錯覺。 長這么大,她其實很乖很乖,與文昭相識的幾日,用盡了畢生的本事來扯謊,內心煎熬備至,眼看就要黔驢技窮了。 在林老面前時,你該不是如此。文昭見她默然不語,給人找了個臺階下,逼迫孩童勝之不武: 孤不追究過往瑣事,予你個重新開始的機會。好好緬懷你的恩師吧,孤不會在此久留,你住在此處的時間不多了。 云葳沒有回應,她凝眸望著文昭灑脫離去的背影,悄然往廊道的陰影處躲了躲。 午后驕陽太濃,噴薄絢爛的光暈令她不自在。 文昭的話音里,是鐵了心要帶她走。如此想來,文昭定然未曾相信,她不知道林老留了著述的鬼話。 而文昭留她的目的,大抵從不是為她這個人,而只是她腦子里的《凝華輯要》。 林青宜臨終前,交托云葳兩件事: 一,是為她窮盡畢生心血所著的《凝華輯要》選個值得托付的人,此書是據國情書就的統御良策,研讀通透不愁朝堂不安; 二,是將念音閣閣主之位傳于云葳,命她將閣中事務打理妥帖。若不愿,就再擇明主交付。 念音閣,發端于前雍,是一綿延三百年的秘密宗門。 傳聞此閣是孝文帝的天后蕭郁蘅所創,歷任閣主皆是朝堂上隱退的飽學之士,智計權謀舉世無雙,于江湖行守護山河之事,組織嚴密,行事審慎,唯jian佞懼之。 林老告訴云葳,念音閣首任閣主,乃是她云家先祖,名云朗。將閣中一應人等交給云葳,她是放心的。只盼云葳不再執迷于相府棄女的身世,憑自身本領走出一條傲然的前路來。 日后縱使云府風云變幻,她仍能憑一己之力,留下云家累世清名。 思及自己那位從不曾謀面的中書令祖父,云葳胸口皆是憤懣。 云崧乃先帝遺詔中欽定的顧命大臣,理應為大魏江山穩固鞍前馬后,肝腦涂地,為云家博一個配享太廟的尊榮。 可此人近年好似鬼迷心竅,與同為顧命的左相齊明榭屢唱反調,反倒與平陵侯元邵多親多近,絲毫不怕開罪齊太后和長公主,鐵心扶植陛下的親母舅元家,打破了朝中幾大權貴互為制衡的穩固局面。 云葳不禁猜測,文昭要將自己控于股掌,不知有無一絲動機,是緣于對云家人的憎恨,試圖報復。 一陣清風拂過,池塘中的白蓮隨風搖曳,纖軟的亭亭莖腰周游迂回,勾住了文昭的視線。 徘徊于青山觀后山,文昭越咂摸越覺得不對味兒,云家人對自家后輩的態度實在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