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傷藥
都說時間能沖淡一切,可這天夜里的記憶卻仿佛烙印在了小五的腦海里,隨著時間的推移,反而成了夜夜縈繞心頭的噩夢。 為了逃開這如影隨形的夢魘,小五盡可能讓自己醒著,也盡可能多地將清醒的時間用在練習古琴上。 數日下來,小五琴技進步頗大,但精力也消耗許多,好不容易迎來長閣開放的日子,她卻因為睡過頭而遲到了。 等小五氣喘吁吁地抱著琴趕到琴房,玉山已經在里面等候多時了。 他似乎等得有些無聊,正吹著玉簫消磨時間,簫聲裊裊,散在風中,每到低回之處,總有一種說不盡的愁思。 紅滿枝,綠滿枝,宿雨懨懨睡起遲,閑庭花影移;憶歸期,數歸期,夢見雖多相見稀,相逢知幾時。 又是那曲《長相思》。 玉山面龐上的認真使人不忍打擾,小五也遠遠望著,直到簫聲停下,才踏入琴房。 小五將頭埋低:“對不起先生,讓您久等了?!?/br> 玉山聞聲轉頭,神情怔怔,仿佛去了一趟遙遠的過去,目光落到小五臉上,才回過神來。 他大度地沒有計較:“偶爾一次不要緊,快過來吧,我要檢查之前讓給你回去練習的曲子?!?/br> 小五乖巧地放下琴,坐到琴案前。 小五在古琴上的才能本就出眾,又肯下功夫,玉山幾次交代的任務,她都能完美完成,這次也是,就連一向嚴苛的玉山聽了以后也忍不住贊嘆。 “上會你彈,不僅生疏還有幾處出錯,沒想到僅僅過去一周,就一點都聽不出來了,你這進步速度連我也自愧不如?!庇裆铰冻鰸M意的微笑。 松了口氣后,小五由衷道:“若沒有先生這么好的老師在身邊,我哪兒會有今天的進步,還是多虧先生您教得好?!?/br> 玉山卻擺擺手:“這種漂亮話還是省著留給別人吧,我可不愛聽?!?/br> 小五正要解釋,玉山恰好轉過身,走遠幾步到講桌前。 看著眼前的背影,她莫名失去了勇氣,張開的口還沒有出聲就再度閉上。 等玉山回來,手里多出一套新的曲譜,這是他今天打算教給小五的。 現在對小五來說,識譜并不是難事,她只看了幾遍,旋律就自動浮現在腦中。 但真正cao作起來沒那么簡單,小五初次嘗試的時候,雖然完整彈了下來,但中間明顯有好幾處磕絆。 倒不是小五學藝不精,而是這首樂曲節奏快變化多,需要花上一定的時間才能全部順下來,像她這樣剛上手就能大概掌握,已經非常不錯了。 但玉山是嚴師,他的要求不止于此。 “第一段彈得還可以,出錯是從第二段開始的,而且錯得越來越多,到后面都亂了?!庇裆揭贿厑砘仵獠?,一邊點評。 說到這里,窗外傳來一陣輕盈的嬉鬧聲,幾個上完課的幾個女孩子們剛邁出長閣大門,在霞光的映照下漸行漸遠。 歡聲笑語讓玉山忽然記起,他眼前的小五與底下那些女孩一樣,正該是無憂無慮的年紀。 他收住話頭,改口道:“這些問題你記下,回去之后自己慢慢改正,今天的課就上到這里?!?/br> 小五卻沒起身,問:“先生待會兒有事嗎?” 玉山搖頭:“怎么?” 小五將手放到琴上:“您要是不急著走,就再聽我多彈幾遍吧,我想今天之內就學會這首曲子?!?/br> 玉山眼中閃過詫異,但旋即答應下來:“你能這樣想也好?!?/br> 小五指尖再次輕觸琴弦。 在玉山的指點下,小五彈了兩遍下來,原來那些不足便不復存在,更是從第三遍起便漸入佳境。 就在玉山認為這首樂曲這回定能圓滿完成時,一道突兀的雜音突然刺入耳中。 琴弦微微顫動,按在琴弦上的手卻收了回去,小五緊緊抿住雙唇,不肯發出一絲痛呼,但不自覺蹙起的眉頭還是泄露了她的痛楚。 “怎么回事?” “我剛才沒留神控制好力道,彈得太用力,一不小心就把手給劃破了?!?/br> 玉山表情凝重:“伸出手來讓我瞧瞧?!?/br> 小五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拗不過玉山,老老實實地伸出手攤開。 她的右邊食指上有一抹鮮艷的紅,顯然就是剛才被琴弦劃破的地方,不過旁邊其他幾根手指也沒好到哪里去,靠近指尖的皮rou都刻著深深的紅痕。 原來好好的一雙手,如今看起來觸目驚心。 “不小心?你這不小心的次數也太多了?!庇裆降哪抗鈴男∥宓氖洲D到她的臉上,“你每天彈古琴多久?” 小五垂下頭,臉在陰影中半隱半現:“感覺心靜不下的時候就坐下彈會兒,彈到心靜為止?!?/br> 玉山不禁皺起眉頭:“都是一樣的年紀,我看這里其他女孩都貪玩好動得很,偏只有你想要心靜?!?/br> 小五默然望向窗外。 發出輕快笑聲的少女們早已遠去,如今能聽取唯有一片寂靜,能欣賞也只有天空中載著霞光的云彩。 云彩絢爛,但顏色漸褪,縱然還留有幾分余光,但已經可以窺見因此在其中的黑暗。 走在底下的人,想到更多的是即將消失的白日,還是將要降臨的黑夜? “我們這樣的人哪有玩的資格?她們貪玩好動,是因為她們愿意為了享受眼前的時光欺騙自己;我想要心靜,是因為我無法像她們一樣抱著僥幸去賭不幸有朝一日不會降臨在自己身上,所以現在才會盡力而為?!?/br> 小五十指蜷起,遙望向遠方的瞳孔中燃起兩束幽光,不太明亮,但莫名灼人眼球。 待小五回過神,突然發現玉山正看著她,目光一動不動,好像凝在她臉上,又好像透過她在找尋誰的影子。 小五遲疑了會兒,問:“先生為什么這樣看著我,是我說錯什么了嗎?” 玉山搖頭,表情微微復雜:“不,你沒說錯,是我想錯了。你平日話少用功,我便以為你是笨鳥先飛,卻忘了懂得先飛的鳥一定不笨這個道理,其實你很聰明,說話少是因為想得多,做事勤勉是因為考慮得深遠。你這樣的人,我想不論身處何處,都能活得很好?!?/br> 這話聽上去是對小五說的,但玉山卻沒有看向小五,遠方的天空吸引了他的視線,同時他一手大拇指指抵住玉簫,無意識地在上面摩挲。 這些細微的動作沒有逃過小五的眼睛,直覺告訴她,盡管此時玉山的眼前只有她,他的眼中所見卻沒有她。 浮上心頭的失落壓彎了小五的脖頸,她低下頭,看見手指上仍在滲血的裂口,才后知后覺感到痛。 小五安靜地拿出手帕裹在傷口上。 她包扎的動作令玉山回神,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白色的小罐子,放到琴案上。 小五奇道:“這是?” 玉山溫言開口:“這里面治傷祛疤的藥膏,今后手再劃破了皮,或者長了粗繭,就涂這個,睡一覺起來就能好?!?/br> 頓了頓,換上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孔:“免得別人看到,再往我頭上扣一頂虐待學生的帽子?!?/br> 玉山語氣帶著責備,小五聽了卻很受用,因為她心里清楚,玉山是不希望再看到她受傷,才會這般說話。 藥罐握在手里,小五兩眼彎彎:“先生放心,學生是不會將您置于那個地步的?!?/br> 從長閣出來,傍晚已過,小五同往常一樣,放好琴后到烏柳房中等人齊開飯。 小梅在廚房忙活,烏柳也不見人影,她倒沒有亂跑,之所以沒在房間里待著,是因為被陳老爺叫出去作陪,稍晚些時候才會到。 一個人孤零零等著,小五從懷中拿出玉山贈給她的那罐藥膏,打開抹了點。 清涼的感覺在指腹蔓延,湊到鼻前輕嗅,還有一陣淡淡的芳香,不僅傷口緩和了,心仿佛也被撫平了。 小五的嘴角微微上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