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狡狐
玄黑馬車停在柴扉前,少年剛撐傘出來,見他抱著個衣裳單薄渾身濕透的女子跨進院門,嘴張得險些沒合攏。 “赤鶇,燒兩桶水,再溫壺酒來?!?/br> 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前路,直到走進臥房,關了門,才低頭看她。面色和紙一樣白,墨色頭發披散開來,臉藏在里頭,單薄輕俏,根本就不像傳聞中的禍水。 倒像是他從前撿回山的臟兮兮流浪貓。 這就是白日里那個騎在他身上胡作非為的女人? 他覺得有些錯亂,隱約覺得哪里不對,卻無法指認,千頭萬緒,竟比沒見到她時更迷茫。難道自己在宗門修行十年,下山仍舊是個會被皮囊所迷惑的凡夫。 但若真是人們口中所說的那個權勢滔天、萬千榮寵集于一身,和暴君蕭寂狼狽為jian的長公主,她又何至于淪落至此地步。更何況還在議婚。一門今日剛定下的婚事,而決定婚事的是兩個男人,沒有她置喙的資格。 難道這就是她白日里出去做那荒唐事的原因? 他眼神漫無目的地在她身上逡巡,繼而就看到她脖頸處明顯的紅痕,深淺蔓延開去,直到領口深處…… 等等。 她里面沒有其他衣物,只有這件外袍。 那么那貼在他胸口起伏柔軟的就是—— 他閉了閉眼睛,而蕭嬋貌似還昏沉著,對所處的境地毫無知覺。 而此時赤鶇敲門,壓著嗓子很刻意地告訴他水已經熱好。來不及辯解時,蕭嬋緩緩睜開了眼睛。 “這是何處?” 她甚至沒看他的臉,而是四顧房間內。半晌才轉身感激一笑,又是溫柔恬靜人畜無害的表情。 “是公子救了我?!?/br> 他又恍惚了。 難道她沒認出自己?或是說,白日里她根本就是隨便搶了個人,綁了錦帶在眼睛上就帶進帳子里,連臉都沒看清,就做了。 荒唐。 實在荒唐。 他不愿再看她那張無辜又素凈的臉,回身開門,把赤鶇擺在門前的漆盤拿進來,發現對方貼心地準備了兩壺酒,兩個酒杯。 “公子?!?nbsp; 赤鶇還在門口躊躇,看熱鬧的心思居多,幫忙的心思幾乎沒有。 “去吧,此處有我?!?nbsp; 他向外說話時,瞧見她下意識躲到他身后,手指拽著他袖口不放。 “外頭大雨,路過遇見的,不是什么……你且去吧?!?/br> 他揉了揉額角對赤鶇又開口,語氣冷漠許多。那拽著他袖口的手聽見這句話,就訕訕地放下了。 袖口挪開時,他覺得哪里錯了,但無法指出。 回頭看她正扶著桌角去拿酒,單手還要攥著領口,把松散的外袍拉緊,不然隨時會滑脫。渾身哆嗦,眼里又是浮沉的水霧,晃晃悠悠,不知道是不是要哭。 他越過她的肩去拿酒壺,幫她倒了一杯,遞到手里。 蕭嬋抬頭看了他一眼,流浪貓似的謹慎審視的眼神。他被那視線盯得偏過頭,才聽見女人開口,聲線時不時讓他想起白天的事。 十年宗門待得他斷絕塵欲,但也不是全然不知。有人的地方就有腌臜,清修之地也不例外。從前,他是眼不見為凈。 今朝這劫數卻徑直找到他頭上來了。 “不是無禮……手凍僵了?!?/br> 她聲音輕淺,尾音還在抖。 “拿不動酒杯?!?/br> 他輕嘆一聲,把杯子端起來,送到她唇邊。她仰頭飲盡,卻有幾滴順著嘴角滑落,滾到頸項深處。 他眸中神色陡然變深。 蕭嬋捕捉到了那神色變化,眼中狡黠一閃即逝。 十年前她險些亡命于先皇猝然逝世的宮斗中時,曾學會個道理。 藤蔓是上天的棄子,因此藤蔓想活下去,要靠韌性、謙卑,和長久的恒心。 眼前這個身份撲朔迷離、擁有利爪尖牙卻選擇了不傷害她的男人,未必不能成為她日后刺向蕭寂時,可堪利用的棋。她擇人的眼光一向準,從未賭輸過。 方才大雨里看到他伸出手時,她就這么決定了。 就算出賣自己的色相也無所謂,這人她就算殺了,也不要他站到蕭寂那邊去。 “還是冷?!?/br> 他果然聞言又幫她倒了一杯,遞到唇前。蕭嬋卻往后退了一步。 他下意識上前一步,兩人離得近極。 她低頭啜飲,唇角狀似無意劃過他的手。 他沒有躲開。 蕭嬋心中冷笑,覺得他不過如此。 而對方就在此時開口了。 “姑娘,在下有一事請教?!?/br> 她兩杯酒下肚,終于略恢復了些體力,卻看見他讓出一條通路,又幫她打開了門。 “若是一守法的百姓,光天化日走在街上,卻被豪強擄去欺辱,那豪強事后說她有苦衷,敢問姑娘,你若是那被害的百姓,當拿這豪強如何?!?/br> 蕭嬋不做聲了,她手扶著桌角,不讓他瞧見自己的眼神。 “恕在下唐突。只是這問題困擾在下許久,今日遇見,也算緣分,故而拿這無頭無尾的話叨擾。隔壁熱水已備好,并傷寒湯藥,請便?!?/br> 他施施然讓出通路,把旖旎氣氛攪得一干二凈。 蕭嬋終于抬眼,手還緊揪著領口,對他欲言又止,終是鼓起勇氣,像個待字閨中的少女那般艱難開口。 “萍水相逢,實在難以啟齒??垂酉袷锹酝ㄡt術的,敢問府上……可有避子湯?” 寂靜。 他眼睫扇動得極慢,像沒聽懂這句話的意思。 她見他表情僵硬,又解釋道: “公子曉得近日春禊……我便是與情郎在白日里私會,險些被家兄發現,斥責一頓,便偷跑出門。此時才想起……” “但這事,便是我一廂情愿,也不能怪旁人,公子說是么?” “更何況,我確是喜歡?!?/br> 她湊近了他,深黑瞳仁深處是天真、殘忍,又絕望的神氣。像瀕死之花、開到美不勝收,只因無人能挽救這摧枯拉朽的頹勢。 “喜歡和他做?!?/br> 他只對視一眼,天靈蓋就嗡的一聲。 是后悔。 后悔踏進長安城,后悔接下復仇的囑托,后悔十年前沒死在那場蕭梁將江左謝氏一門趕盡殺絕的慘禍中,今日就不會這般被莫名其妙的情緒所裹挾。 怎么會有如此無恥、浪蕩、殘暴,卻看起來無辜至極的女人。 可他挪不開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