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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壁上書【古言 h】在線閱讀 - 叁蛇蛻

叁蛇蛻

    油蓋青壁車駛進皇城時,蕭嬋靠在車里睡著了。

    夢里那探花的臉影影綽綽,與方才不同的是,罩眼的錦布后來掉落,與那鋒利眼光對上時,她像被擭住喉嚨似地不能呼吸,拼命掙扎,但他不放她走。捕獸的網被掙開,獵物變成狩獵者。她被排山倒海的快感所捕獲,在他身下涌動。

    “唔……你怎么敢。我是、我是大梁的長……”

    這話沒說完,馬車自皇城入宮城,在御道上緩緩行駛,每走一段,沿路宮人們就點燃遠處的宮燈與火把。

    這光像無形囚籠困住她,直至黑暗盡頭。年老宦官站在原地,對著停下的馬車深深行禮。

    “殿下?!?/br>
    她驚醒了,手摸上臉,仍舊燙得厲害。不曉得蕭寂今夜急召她來做什么,難不成樂游原的事教他知道了?但知道了又將如何,她府上也不是沒養著面首,蕭寂從不把那些人放在眼里,又豈會在意一個街上搶來的探花。

    她曉得什么對蕭寂是重要的,那逆鱗觸之即死,她永遠不會去碰。

    除非等到最后那天。

    同歸于盡的那天。

    蕭嬋整整身上的衣裳,曉得今夜沒什么好事。雖則存著希望,但她不指望蕭寂記得今日是她的生辰。

    因為她出生的那天先皇將蕭寂的母親賜死了。她生母是先皇喜歡過的女人,卻未曾入宮,嫁給了別人,又難產而死,其間又夾纏著后位之爭的恩怨情仇??傊闪碎L公主,管蕭寂叫皇兄。稍長大點后,宮里就傳起關于她身世的流言蜚語,后來那些流言的源頭都消失了,再后來就沒人記得她身世,都以為她是個如假包換的長公主,而這卻成了蕭寂心頭的又一處傷疤。

    世事就是這么陰差陽錯、難以兩全。

    蕭嬋嘆氣。她堅信如果哪天蕭寂覺得自己命不久矣,定會在咽氣之前下旨要她陪葬。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這么多年深宮長夜里,蕭寂對她是恨還是愛。

    總不可能是單純的變態。

    蕭嬋沉思,如果是蕭寂,倒也有可能,只是單純的變態。

    “殿下?!?/br>
    老宮人又在不遠處顫顫巍巍地喚她。蕭嬋懶懶應了聲,掀起簾子要下車,車外就伸來一只手,扶住車壁板,蒼青色玉扳指上濃紅的血沁刺著她眼睛。

    “還不下車,等孤請你出來么?!?/br>
    蕭嬋瞬間渾身緊繃。

    繼而蕭寂的臉從濃重夜色里現出來,他靠在車外,抬眼望月亮,月光照著他側臉,銀鉤鐵畫的輪廓。蕭家祖上是鮮卑人,但定都長安后為鞏固江山、世代與中原的世家大族通婚,造就他這副可堪自傲的皮囊。有時蕭嬋實在想不通為何蕭寂不學習他祖上的韜略,好好利用他自己這張臉,多多地與北方部族聯姻,讓后宮和和睦睦欣欣向榮,北境如今能安穩成什么樣,她簡直不能想象。

    但現在蕭寂的后宮正如其名,一片死寂。只因為皇帝是個變態。

    她從嘴角擠出一個笑,蕭寂恰巧回頭看她,也回了她個笑,蕭嬋當即打了個哆嗦。

    “meimei?!?/br>
    “陛下?!?/br>
    她沒臉抬頭,宮人撤出去幾里遠,只剩馬車、車外的皇帝和車里的她。

    “我們有幾日沒見了。聽說這幾日,你過得頗為快活?!?/br>
    他轉動手上的扳指。

    “沒有?!?nbsp; 她壓住心跳,心如止水地開口:“不過是像往常那般?!?/br>
    蕭寂冷笑一聲。

    “像往常那般,上佛寺叨擾高僧大德、誘拐良家兒郎做你的面首、在公主府里痛飲達旦,鬧得禮部的折子遞到我面上來?”

    她面上掛不住,訕笑兩聲。

    “陛下都知道了還問我做什么?!?/br>
    繼而是一陣響動,風聲被車簾隔絕在外頭,蕭寂登上馬車,把她控在身下。濃黑的夜籠罩了她。蕭嬋聞得到他身上南海沉香冷冽氣息,把她往無數長夜幽暗回廊的夢魘里引誘。

    “陛下,臣喊人了?!?/br>
    她知道此刻自己的眼神有多冷漠。

    “你喊啊?!?/br>
    蕭寂用戴著扳指的那只手按著她的唇,鼻尖在她頸項間嗅聞。

    “今日出府去了?為何熏這種香?!?/br>
    她側過臉避開他,卻恍惚間想起這動作像極了白日里那探花郎避開自己,頗覺世事荒唐,她自己都沒發覺唇邊帶了點笑意。

    敏銳捕捉到那一絲笑意,蕭寂直起身,居高臨下。

    “阿嬋?!?/br>
    她頓時收了笑。

    “今夜留下罷?!?/br>
    他撫摸她頸項。她天生脖頸細長,仿佛用力就會被扼斷。如此脆弱的一條命,就在他掌心握著。

    蕭寂卻有種她隨時都會溜走的錯覺。

    她靜了片刻,繼而順著他手掌的方向抬頭,面龐乖順柔美,眼波流轉,有說不出的媚意。

    但神情卻是冷漠的。

    “遵旨?!?/br>
    男人一夜未睡。

    他手中握著那錦布,在榻上閉目沉思。

    這是他今夜第三趟沐浴,卻洗不掉鼻尖那似有若無的香氣。待到夜色深似海,更鼓敲過五更,才聽得柴扉再度開啟,白日里伶俐少年一改家童裝扮,將懷劍藏進束袖里,步伐輕得像貓。

    “首……大人?!?/br>
    赤鶇立在門外,他赫然睜眼,將腦海中那些不堪入目的畫面驅散,才清了清嗓子,說聲進來。少年閃身進門,被他眼中血絲嚇了一跳,卻也不敢聲張。

    “回大人,我趁夜去了趟鬼市,宗門留在那里的線人有京城各家大族女兒的名冊,身長、相貌、是否婚配都記錄在案。但沒有大人所說那般的……除了一個?!?/br>
    他按住手里的錦布,開口時嗓音沙啞。

    “誰?!?/br>
    “大梁的長公主。坐御賜椒壁車、佩金臂釧,身長五尺有余。且確是……從三品上?!?/br>
    赤鶇的眼睛瞟著榻上的年輕公子,見那張平日里沉靜如潭水的臉上,沉黑的眼里波濤翻涌。

    “此番來長安,師父說,蕭梁皇室的人,一個都不能放過?!?/br>
    少年語調變得狠厲,那是經年累月的痛楚、日復一日在深夜磨刀所累積而成的殺意。

    “我沒忘?!?/br>
    男人再開口時,語氣已恢復了平時的沉靜。

    “那,殺不殺?!?/br>
    少年看他:“若大人昨日當真被那公主輕……”

    他咳嗽一聲,抬眼掃過去,少年立即噤聲。

    “首座恕罪,是在下僭越?!?/br>
    “焉知此次不是對方的計策?!?nbsp; 男人把錦帶收進袖籠里,垂首沉吟。

    “若因被、咳,被輕慢了,就沖冠一怒血流五步,與匹夫之勇有何異。忘了師父下山前的教誨么?此次你我入世,是要拯救大梁蒼生于暴虐之君,而不是要讓大梁生靈涂炭?!?/br>
    他點著膝蓋,仿佛想起什么似地,凄然一笑。

    “江南已成焦土,難不成江北也要蹈其覆轍么?!?/br>
    少年肅穆,拱手行禮,又想起個事,抬頭道:

    “對了,鬼市的線人還說……那長公主,不日便要成婚了?!?/br>
    方才還安坐在榻上的男人立即起身,赤鶇沒防備,被他沖霄而起的內力激得倒退幾步,喊了聲首座,對方才強壓住心神。

    “與誰成婚?”

    他這話說出口,才曉得自己問得奇怪。

    甚至,他連她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

    只記得她淚掉在自己唇上、錦帳里濃重的異香,她按在他下腹的手,還有她那被他貫穿時猝不及防的一聲。像某種珍貴卻脆弱的鳥,振翅欲飛時,才曉得自己被拴住了腳踝。

    憐憫?對遲早要死在他手下的仇家,他為何要憐憫。

    “大梁唯一的異姓王、先東海王的小兒子,襲鎮國公,元載。聽聞那鎮國公年少俊逸,東海王的封地又是大梁最富庶的地盤。想必皇帝是想借此舉收服山東舊族,再將大梁的輿圖擴上一擴?!?/br>
    赤鶇驕傲于自己記得這一長串,背得很是流利,末了還添了句:“聽聞元載對這門親事也很是滿意,婚期就定在三日后?!?/br>
    他閉上了眼。

    “她沒拒絕么?!?/br>
    “誰?哦,大人說長公主?”

    赤鶇眨眼。

    “皇親婚事乃是國事,長公主她……還能拒婚?”

    皇城里,御榻上的帳幔放下來,輕緩地動著。

    赤金狻猊香爐里升起裊裊的煙,將暖室里熏得盡是冷香。

    皓白的臂膀從帳幔里掉出來,又被握住,收回去。金臂釧零零碎碎地響,過了許久,才不再動了。

    蕭寂將她攏在懷中,像握著一縷輕煙。她黑發披散,裹在層層華麗衣料里,那些衣料便如蛇蛻。

    “孤方才與你說的,與鎮國公元載成婚一事,你不愿意,是么?!?/br>
    “有何不愿?;视H的婚事乃是國事?!?/br>
    她聲音很低,懶懶的,像鉤子。他聽了反倒心里更加空虛。

    就像這并不是他想聽到的回答。

    “阿嬋?!?/br>
    他握住她下頜,強迫她側過臉,以為如此就能看見她的眼神。但她垂著眼,濃密眼睫擋住了視線。在他面前她總是垂著眼,裝做馴服。

    但蕭寂知道她這樣子不過是偽裝。

    “meimei?!?/br>
    蕭嬋曉得他是故意這么叫,知道她受不了這稱呼,而她確實受不了,果然抬起眼看他。

    “陛下想聽我說什么?!?/br>
    “這些年,我將你嫁來嫁去地和親,你不怨我?!?/br>
    “有什么怨不怨的。反正無論嫁給誰,陛下日后都會殺了那人將我搶回來。大梁從宗親到百姓都曉得,長公主蕭嬋嫁給誰,誰就要倒霉。我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禍水、三嫁三喪夫的惡女?!?/br>
    蕭嬋倚在他懷里,面色比白天蒼白許多。

    “可孤想讓你開心,阿嬋?!?/br>
    蕭寂像難得敞開心扉似的,下頜抵在她肩上。

    “孤記得今夜是你的生辰?!?/br>
    蕭嬋靜住了。

    繼而輕笑一聲。

    “我是個沒人要的野種。我的生辰,陛下不必記得?!?/br>
    “你是孤的皇妹。這些年,孤的至親只有你一人了?!?/br>
    他緊抱著她,像要把她攏進骨血里。

    “鎮國公元載是個好人,東海王的封地自從他接手以來連年平順,可謂能臣。我特選了他做你的駙馬,待到你們的孩子降生……”

    他停頓片刻,又繼續說:“我讓那孩子做大梁的國君?!?/br>
    蕭寂的手按著她下腹:“這幾日,你便留在宮中吧?!?/br>
    她突然坐起來,渾身控制不住地發抖。

    “你瘋了?!?/br>
    “我早就瘋了,阿嬋。當初先皇要對你動手動腳、我當場殺了他時我就瘋了。這么些年我是怎么過的,你曉得么?弒君之罪!殺父之罪!百年之后世人怎么寫我,怎么寫你?”

    蕭寂額頭抵著她,眼里熾烈火光幾乎要把她燒穿。

    “孤曾經愛過你,阿嬋?!?/br>
    “孤發過誓,要讓你做皇后,沒能做到?!?/br>
    “這世上總有做不到的事,當了皇帝也做不到,得了天下也做不到,埋進土里化成灰也做不到。因為孤是個罪人,你也是罪人?!?/br>
    “那我們錯到底不好么?!?/br>
    忽而窗外吹起大風,把帳幔卷起。未合上的木窗震得整個宮殿噼里啪啦響,宮人與侍衛們都急匆匆跑去關窗,沒想到天邊閃過一聲驚雷,然后是閃電。

    把整個宮殿照得一片煞白。

    蕭寂忽而披衣起身,從御榻上走下去。她獨自裹在床帳里瑟縮,深知無論眼神如何哀求,他都不會看到。

    因為那個弒君的夜晚也是如此風雨交加。

    她再也忍不住了,披衣下床,連便鞋都未曾穿,就披衣向寢殿后飛奔。

    那里有她經常出入的宮門,路過的宮人沒有敢攔住她的,她看似那么自由。

    蕭嬋就這樣從寢殿跑出去,外面雨勢愈發嚇人,但她像無知無覺似的,瞧見那輛方才進宮的馬車還停在林下,就跑過去解開車轅上的栓馬繩,翻身騎了上去。

    雨霧籠罩宮門,北衙羽林軍都認得那匹馬,瞧見她的樣子也紛紛閃避,她就這么一路離開了皇城,卻不知道能回哪里。

    皇城巍巍。雨霧交加的夜里沒有活人會在路上徘徊,除了迷途游魂。馬蹄在水聲里雜沓,她渾身冷得徹底,卻覺得如此死了也好?;食峭馐枪俚?,官道盡頭便是綿延不盡的民宅。

    但在雨霧深處,馬停了,因為前面有輛烏黑牛車,在深夜里連燈都沒有,分外怪異。

    車簾掀開,下來的卻是個她白日里見過的人。

    他穿了夜行短衣,手臂上戴著束袖,佩劍,根本不是書生打扮。兩相照面時,她卻因渾身的冷意與恍惚,連要裝作不認識都忘了。

    他攀著車轅的手有些僵硬,但隨即抿唇走下車,向她走過來,站在雨里伸出手。

    蕭嬋也伸手,觸到溫暖掌心的一刻有些瑟縮。但對方一把拉住她,把她抱下馬。

    她在那人懷里聞見薰陸香。

    “是誰家女子,為何雨夜在此?!?/br>
    他在雨里往前走。烏黑壁板的牛車就停在大路口,像憑空而起的咒術所化。本不該出來這一遭,更不該向赤鶇借了鬼市運貨的牛車,扮做壓貨的小兵。他此行,原本是往鎮國公在長安的別宅探看的,陰差陽錯,碰見個奇怪女子,衣著單薄不說,渾身被雨水澆得濕透,活像從閻羅地獄里跑出來的幽魂。

    師父的教導是下山要恒行善事救死扶傷,他覺得此舉也大略算是救死扶傷。人命關天,也顧不得男女大防。少不得將她送上馬車送回家他自行走了便是。

    蕭嬋握住他衣袖,聞見溫暖干燥的香氣,連雨聲都快聽不見了。

    “冷?!?/br>
    “公子救救我?!?/br>
    她往他懷里鉆,想吸取更多溫暖。卻沒發現對方在聽見她出聲的剎那,渾身都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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