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你招惹的麻煩不見得很少?!惫爬锇舱f。 “總覺得你好像在罵我?!?/br> 薩蘭船長嘟噥著, 心情并非真如表面這么好。 兩個月前的亞該事件不僅帶走了薩蘭的右臂, 四分之三的船員,還徹底打碎了埃爾米亞帝國、羅蘭帝國和魯特帝國之前的微妙牽制。魯特人戰敗后,蒙錫公爵試圖投降, 但不論是古里安還是薩蘭都沒有讓任何一名魯特人離開埃爾米亞的想法。 他們原想盡可能地封鎖消息,為埃爾米亞爭取更多的時間。 為此,古里安下令搜捕囚禁所有埃爾米亞境內的魯特人,結果一位領主悄悄地把一批魯特商人放走了。在古里安追查之前,這名領主打獵時“意外”身亡了。 接著就是書記官宣讀了女王召回渡鴉海盜團的命令。書記官還呈遞了一封女王的信給古里安,信中女王以平和的,仿佛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的口吻,“詢問”了羅蘭人在埃爾米亞的通商特權,并表示愿意為古里安提供一些火力援助。 那一刻,薩蘭船長真切地感到了幾分寒意。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人們都說“君主都有長長的手臂”。 ——女王的目光掠過遼闊的大海,精準地落在新大陸,并以冷酷的手腕左右著局勢。 真想一把火燒了啊。 薩蘭船長注視著高懸十字架與玫瑰旗幟的羅蘭海軍戰船。換做以前,誰同渡鴉結仇,他們就讓誰下地獄去。 “終點是玫瑰海峽?”古里安說,他看著殘破的渡鴉旗幟,“還是千島灣?” “我看起來有那么蠢嗎?” 薩蘭船長抽出煙斗,把它丟進海里。 長相斯文的書記官從甲板上過來,彬彬有禮地提醒他,起航的時間到了。薩蘭船長看了古里安一眼,伸出殘存的左手,一把將他肩頭的那只木偶小丑給提走,放在了自己肩膀上。 古里安微微一愣。 薩蘭船長頭也不回,向前一步,跳上了船踏板。 “后會有期,薩蘭先生?!?/br> 書記官說。 被火炮燒焦一角的渡鴉旗幟在海風中展開,海盜團離開了港灣。 古里安一直注視著海盜船,直到桅桿消失在海平面上。 “安杜特總督想拜見您?!?/br> 書記官格外有耐心地在一旁等待,直到此刻才開口。 古里安目光落在這位年輕的書記官上,后者臉上永遠帶著面具般的微笑。 “精于密碼、法律條文、情報收集、資料整理……同時不畏生死的臣屬,”古里安低沉地說,“我真要嫉妒那位君主了,她給了你們什么,值得你們這么做?” “機會,以及公正?!?/br> 書記官欠身。 “我是次子?!?/br> …………………… 薩蘭船長等人進入千島灣的消息送到阿瑟親王手中的時候,他正身處教皇國的心臟圣城羅納外。 “一只缺了翅膀的烏鴉和據說不死的太陽鳥,其實還挺有意思的,”阿瑟親王指尖相抵,“不過我可不想讓他們毀了千島灣的晨霧和飛魚……”隨即他惋惜地攤攤手,“所以,還是讓烏鴉先生們在海底好好休息吧?!?/br> 黑衣侍從鞠了一躬,領命離開。 阿瑟親王還在沉思中,碧藍的眼睛仿佛一片縮小的海。 “讓我想想……埃爾米亞、我親愛的兄長……”他指尖抵著下巴,“相逢的日子不遠了,我該準備點什么,作為重逢的禮物呢?” 燭火發出“啪”的一聲輕微細響,火焰向上躥動。 阿瑟親王的注意被引了過去,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后,他忽然有了主意。 當西烏勒軍隊的主將穆薩接到阿瑟親王的“邀請”時,他的心情大概不會比吞了一打死老鼠更好。 幾乎是在剛看到黑衣侍從的影子,寒意就躥上了穆薩將軍的脊柱。 如果可以,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絕對不會選擇與阿瑟親王這樣的瘋子合作。隨著戰爭的不斷進行,草原鐵騎攜帶著咆哮火器奔馳而過,所到之處城堡角樓紛紛倒塌,士兵們將教堂洗劫一空,掠奪前所未有地豐盛,穆薩將軍的名聲也隨之越來越威嚴,就連一開始對他不甚放心的大君都接連派人送來表彰。 按道理來說,取得這樣的盛果,穆薩將軍就算顧忌著阿瑟親王,也該感到狂喜。 然而,實際上他卻在恐懼。 發自內心地感到恐懼。 勝利來得輕而易舉并不是他的功勞,而是那個長得比女人還漂亮的阿瑟親王。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的黑衣侍從仿佛無處不在,他們帶著親王的命令出沒在所經過的城市里,于是……城門總會不知不覺地在某個時刻朝他們打開。 以驍勇和劫掠著稱的烏勒騎士就只剩下一件事可做: 屠殺。 一切從這里開始發生改變。 穆薩將軍發現,他的士兵越來越亢奮,越來越兇戾。即使是以西烏勒勇士的標準來看,他們都未免太過于嗜血可怕,喘息里都融著硝煙和硫磺的氣息,似乎世界上只剩下剝奪生命和掠奪財富這兩件事。有時候,穆薩將軍從軍營中走過,會以為自己是從一群毫無理智的野獸面前經過。 起初,穆薩將軍還能試著約束他們。 但詭異的氣氛就像無形無色無味的毒素,慢慢地侵蝕人的神經,等到被察覺時已經深入骨髓。士兵們一天比一天暴躁,軍營里的斗毆現象越來越多,程度越來越重?,F在只有沐浴鮮血,才能讓他們稍微冷靜一些,但這無異于飲鴆止渴。 很快,他們無意間看向穆薩的目光,讓他意識到如果自己再行阻礙的話,總要一天要被這些退變成野獸的手下撕成碎片。 穆薩退縮了,畏懼了。 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軍隊脫離了掌控,悄無聲息地更換了主人。 詭異可怕的事情同樣在他們攻打下的城市里上演。 察覺事情的變化后,穆薩將軍終于開始留心勝利之外的事,驚駭地發現每一個他們成功奪取的城堡,早在他們進入城門之前,城內就已經有了尸體。 有時是教士殺死貴族,有時是貴族殺死教士,還有時會是教士與教士、貴族與貴族混做一團的廝殺。 穆薩將軍毛骨悚然。 人人心底都有一個囚籠,關著名為“欲望”的猛獸?,F在有魔鬼從地獄走出,他手里握著打開囚籠的鑰匙,他讓修士和貴族扯下虛偽的面具,讓烏勒的士兵變成陌生的野獸。 阿瑟親王就是那個披著人皮的魔鬼。 他握著打開所有囚籠的鑰匙。 意識到這點后,前所未有的恐懼和戰栗壓倒了穆薩將軍,讓他幾乎從馬背上一頭栽下,幾乎要不顧一切地奪路而逃。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頭發如金子般燦爛的阿瑟親王轉頭,笑意吟吟地看著他。 “我聽見第二個活物說:‘你來!’就另有一匹馬出來,是紅的。有權柄給了那騎馬的,可以從地上奪去太平,使人彼此相殺,又有一把大刀賜給他。[1]”他渾身僵硬,眼睜睜看著阿瑟親王不緊不慢地縱馬到身邊,以極富音韻美感的語調念出一段話。 “這是我們經文里的一段,說的是末日到時,神會讓握著權柄的紅馬騎士給人類帶來戰爭?!卑⑸H王耐心地解釋,然后看著縱馬奔馳的軍隊問,“你不覺得很像嗎?” 穆薩失去了言語的能力,驚駭地意識到,對阿瑟親王而言凡人只是他手中的玩具。 他若加冕,王冠一定名為“罪惡”。 ……………… 哪怕深深地意識到阿瑟親王的瘋子本質,但穆薩將軍依舊無法猜到他會想做什么。 找到阿瑟親王的時候,他正在約諾比亞山頂。 他們駐扎軍隊的地方,位于圣城的東面,日落的時候站在城外一座山丘頂部,能夠將圣城的絕大部分覽于眼底。 阿瑟親王在這里支起了一個油畫架。 穆薩將軍到的時候,他正在涂涂抹抹。他的金發長了一些,他把它們隨意地扎在腦后,這讓他看起來越發秀美,再加上帶有精致蕾絲花邊的潔白襯衫和黑色長褲,仿佛就只是個富裕尊貴,熱愛繪畫的文弱大學生。 “殿下?!?/br> 穆薩將軍深深地低下頭,態度與其說恭敬倒不如畏懼。 “有什么需要我為您效勞的?” 阿瑟似乎心情很好,語氣格外親和,“我們在圍城上浪費太多時間了,這么消耗小伙子們的熱情可不是好事?!?/br> 穆薩將軍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他一眼,瞥見他蘸著鮮紅的色彩,在畫布上落下一筆。一股寒意掠過,穆薩將軍立刻收回目光。 “您的意思是……?”他試探地問。 “我想,”阿瑟親王高興地說,“我們是時候進攻了?!?/br> 穆薩吃了一驚,雖然他們將征伐圣城作為口號,但它的象征意義大過實際意義——換句話說,西烏勒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真的攻打圣城。 圣城自從蒙受過被劫掠的奇恥大辱之后,歷代教皇不論怎么無能,都將加固圣城的軍事防御力量當成必做的功課。而且,這一路過來,雖然有阿瑟的存在,使他們近乎無往不利,但耗費的時間同樣不少。戰爭從春末開始,如今已經接近冬天,最適合打仗的季節已經過去。他們只不過是希望通過圍城,給城中的教會施加壓力,迫使他們繳納贖金做出讓步。 “他們的援軍應該也快到了?!?/br> 穆薩將軍提出更直接的理由。 “不,”阿瑟親王將暗紅在畫布上鋪開,“不會有援軍?!?/br> 穆薩不明白他為何如此篤定,卻知道這個瘋子并不是在商量,而是在下令。他張了張口,沒勇氣繼續反駁,沉默地去做攻城的準備。 阿瑟親王在畫布上落下最后一筆,抬起頭。 對穆薩下達攻城的命令只是隨性而起,他來這里,純粹只為了看個日落。 他選擇的地方和時間都堪稱完美。 黃昏的天空瑰麗而又血腥,一片神秘的紫色自東像西鋪展,接著是一段顏色轉暗的猩紅,越向下越深,最后濃烈成黑色與地平線融為一體。在正中間,緩緩下落的太陽呈現出橘紅色,光芒向四周放射投出,向上把大團大團的云點燃,向下讓天下信徒的圣城沉沒在血海之中。 教堂坐落在城市中心,把長長的影子投在廣場和低矮的房屋上。 像圣人即將在血海中向前倒下。 ——與阿瑟的畫一般無二。 “腐朽的事物唯一的價值,在它燃燒起來的時候算得上美麗?!?/br> 第126章 羅蘭意圖 “讓那些毫無虔誠可言的傲慢者下地獄吧!” 圣特勒夫斯二世臉上的神情可怕得能讓人肝膽皆寒。他穿上全白法衣的時候還能算中年, 現在已經完全成了老人的模樣。自從已死的雅格國王約翰六世起訴教皇起,他就開始迅速地衰老,困惑和憤怒讓肌rou從這幅骨架上飛快地消失, 執拗又使他每一根線條都顯得強硬無比。 圣父枯瘦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皮包骨的手緊緊地抓著教皇椅的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