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他無法回答。 年輕的野心勃勃的族人熟練地調整戰船的角度,自由商業城市的艦隊已經插進了羅蘭艦隊中軍與左翼之間的缺口,而他們也如計劃配合后備艦隊完成了對自由商業城市的包圍。 但這個包圍是雙重的。 海因里希家族指揮的左翼艦隊與自由商業城市之間的距離已經很近,后備艦隊行駛的速度沒有左翼艦隊快,只能占據偏下的方向。一旦海因里希家族的艦隊調轉炮口,包圍便會反過來指向女王艦隊。 海因里希抬頭看了看天色,估算這個時間,安巴洛已經見到了妻子和女兒,以及神殿騎士團的騎士們。 他習慣性地想要伸手握住配劍,觸手卻很陌生,這才想起自己已經把配劍給了安巴洛。 海因里希記得小時候安巴洛很想要那把劍,但那天他卻拒絕那把劍。 “沒有權勢沒有地位,你就什么都不是,你拿什么保護她們?” ——我可以不是海因里希家族的繼承人,我可以不是奧托·海因里希。 ——那你就什么都不是。 “于是我去擁有權勢與地位,然后像你一樣?” 安巴洛尖銳地反問。 他們的確是兄弟,冥冥中的血脈,讓他們知道怎么給對方最致命的一擊。 海因里希在海面上找到了“榮耀”號的旗幟。 森林般的戰船船帆、火焰以及濃煙阻擋了視線,他沒有找到想見的人。 炮手和水手準備完畢,后備艦隊戰船抵達。 海因里希下達進攻的命令,同時拔出劍。 不,不要像他一樣。 ……………………………… “榮耀”號旗艦沒有再成為戰場的核心。 事實上,當自由商業城市的艦隊開來,羅蘭左翼艦隊回趕的時候,“榮耀”號旗艦便已經在兩艘傷痕累累的戰船的掩護下后撤。因此,當海因里希家族的艦隊在逼近自由商業城市的艦隊后,毫無預兆地調轉船頭,對著羅蘭的艦隊進攻的時候,女王只是遠遠地,靜默地觀望。 剛剛的戰斗讓她的鎧甲上,破濺了不少鮮血,此時鮮血正順著銀甲滴落。 女王精致秀美的臉仿佛帶著一張誰也看不透的面具,火光落在她眼底,沒有喜怒。 “我們沒有退路,必須沖出去?。?!” “金雀”號上馬勒執政官的聲音幾近嘶啞,整條戰船上都是他的咆哮。 魯特帝國的艦隊正在圍剿雅格帝國的殘余部隊,此時這片海域的小規模局部混戰,馬勒執政官和海因里希家族的戰艦數量取得了上風。馬勒執政官成功地在羅蘭人的戰線上打開了突破口,此時正竭盡全力想要靠近意識到情況不對,后撤的女王旗艦。 只要他們能夠趕在魯特艦隊回援之前殺死羅蘭女王,就能夠突破封鎖,逃到北面的聯盟海外殖民地港口。清晨的時候,他們便已經接到來自圖瓦公國的密信,支援他們防御港口的士兵已經抵達港口。 說實話,在看到海因里希家族調轉船頭之前,馬勒執政官始終是緊捏了一把汗。 畢竟雙頭蛇家族“背誓者”的名聲實在太過響亮,將自由商業城市出賣給女王,這個家族也不是做不出來??吹剿麄兂跖炾牥l起進攻,馬勒執政官才算是徹底放下心。 ——只能說,謝天謝地,海因里希家族與羅蘭王室的矛盾的確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 戰場上叛徒受到的敵意要遠勝于其他敵人,當海因里希家族的艦隊與羅蘭艦隊碰撞后,羅蘭戰船上的士兵對這些原本的同伴破口大罵。寧愿與他們一起扭打著滾進大海,也沒有哪條船投降。 受進攻的戰船“月神”號上,一名原本發著高燒的軍官跳起來,揮劍迎上這些叛徒,一直到一條腿被箭射中,還在繼續戰斗。一名槳手死死地咬著叛徒的咽喉,摔進海里,同歸于盡…… 馬勒執政官轉頭眺望的時候,也不由為此感到一股寒意。 好在海因里希家族的艦隊實在優良,在自由商業城市殘余艦隊的配合下,戰局的勝利天平還是逐漸朝他們傾倒。 “感謝神明?!?/br> 馬勒執政官喃喃自語,然后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 這位經驗豐富的老執政官卻忽略了一件事:羅蘭后備艦隊在抵達后,有六艘戰船始終沒有動靜。 那是六艘十分笨重的“加萊賽船”,曾經在天國之海的貿易中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后來被淘汰了。它們被編入羅蘭艦隊并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人們只當這是羅蘭實在找不出什么船只,連這種被淘汰的戰船都被用來湊數。 眼下,它們靜靜地漂浮在海面上,就像六座等候時機的堡壘。 海因里希默默地震去劍上的鮮血。 他仿佛沒有聽到所有對于他這個“叛徒”的咒罵,在戰斗的間隙還有會抽空看一下懷表,似乎在等什么的到來。 ………………………… 女王沉默地注視著混戰中的船只,注視著那一艘艘逐漸逼近,懸掛著雙頭蛇旗幟的戰船。 阿比蓋爾躊躇再三,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提醒女王。 ……她不知道女王在想什么,只是海因里希本人就在那些叛亂的戰船上,并且沒有任何脫離戰斗的意思。從目前的情形來看,他似乎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叛徒,一個叛國者。 “進攻?!?/br> 阿比蓋爾還在遲疑該如何開口,便聽到女王冷靜地下令。 “榮耀”號旗艦上打出了“開炮”的信號。 下一刻,正在混戰中的馬勒執政官聽到了令人魂飛魄散的炮聲。 六艘加萊賽船上噴射出了一道道火舌,用來作為偽裝的上層木柵欄在炮火中破碎。六艘被人們忽視的戰船扯掉面紗,露出了猙獰的獠牙。 后備艦隊比海因里希家族的艦隊更慢抵達戰場并非因為反應不夠迅速,而是因為他們必須掩飾這六艘加萊賽戰船可疑的沉重。笨重龐大的加萊賽船外部落魄,內里卻被全部修整過,并安裝上了許多門火炮。 它們抵達戰場后之所以一動不動,是因為它們根本不需要與敵人正面碰撞。 它們是六座浮于炮臺。 六艘加萊賽戰船的殺傷堪比戰爭開始時,雙方的第一輪射擊。遮天蔽日的炮火讓原本勝券在握的馬勒執政官跪倒在甲板上,他終于意識到這是個陷阱,卻無法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分明海因里希家族的艦隊和他們一樣遭受進攻。 被炮彈擊飛的船尾,咔嚓折斷的桅桿,漂浮在海面上的槳木…… 馬勒執政官眼睜睜地看著接近三分之一的戰船被擊毀,看著自己精心準備的計劃被無情撕碎。 自由商業城市的士兵已經喪失了反抗的勇氣,有的開始跳進海里,拼死朝著羅蘭人的戰船游去:“看在諸神的份上!救救我!” 漫天火雨。 有些人在甲板上徒勞地奔跑,有些人匍匐不起……海因里希所在的戰船被炮彈打出了一個大洞,海水正在灌進來,戰船上的人正在找小船,希望能用舢板船逃生——就算成為囚徒也好過于被炸死。 唯獨海因里希站在船艏。 已經不需要戰斗了,但他筆直地站在那里既不像想要等待著投降,也不像想要繼續徒勞掙扎。 他只是低著頭,看著玻璃鏡面破碎的懷表,等著某件事情的到來。 第二枚炮彈落到了甲板上,船帆、木板被點燃了?;鹧嬖诤oL里“呼”地便卷成一片,海面被印得通紅,像很久以前日暮時分,燈塔的火與天光混雜一起。船身重重一震,加快了下沉的速度。 海因里希終于抬起頭,向前走了一步。 背后是大火,前面是血與光交錯的海,掠過黑煙與飛血,他這一次找到了想要找的人。 海面戰船或浮或沉,終于將“榮耀”號戰艦無遮蔽地暴露出來,站在船艏的女王與他的目光在半空遙遙相撞。 海因里希朝她露出一個蒼白的微笑。 下一刻,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出現在天空,經過“榮耀”號上空的時候,列為三團熊熊燃燒的烈火。人們驚駭萬分地抬首仰望這一異象,不論是雅格、羅蘭還是魯特、自由商業城市……他們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流星分裂,化為三輪火球,正如天空中同時出現三輪太陽。 而此時還飄揚在海面上的,只剩下羅蘭的旗艦。 羅蘭旗艦上,銀甲女王手持利劍站在船艏,在她的背后,主帆上神被釘于十字架上,天使們俯瞰著這血與火交錯的末日戰場。 馬勒執政官緩緩地松開手,劍掉在甲板上。更多的普通士兵已經拋掉武器,跪倒在甲板上,顫抖著無法自語。 敵人放棄了抵抗,旗艦上的人一個接一個跪下,高聲呼喊: “天佑女王!” “天佑女王!” 海風掠過飄滿尸體的海面,人們仿佛脫離了人世處在時間盡頭審判日的世界。 海因里希合上懷表。 一份太過遲來的禮物,我親愛的……阿黛爾。 在喧鬧的歡呼里,他任由冰冷的海水將自己吞沒。 第115章 年少誓約 他聽見風, 聽見潮,聽見什么東西被擲出,掉進海里發出輕微聲響。 他穿過白色海霧, 這一天冷得出其。 礁石底下是長長的, 線一樣蜿蜒的沙灘, 海水將沙子沖得日復一日地變得更細更白,把飛鳥螃蟹走過的痕跡統統抹去。最后一艘漁船的殘骸朽爛, 海潮洶涌,礁石城的人幾乎不會來到這里。 他知道公主會在這里。 海霧的盡頭, 穿著白裙的公主站在漲漲落落的海水里, 被擲出的是她的王冠。潮水攜裹著那頂細細的銀色王冠,它閃爍了兩下, 消失不見。 海風將她的長發說亂, 垂落在兩側的手臂肌膚蒼白,冰冷的海水將她的腳踝浸泡得泛起淺淡的紅色。寬松的白裙緊貼著腰線, 在小腿處被打濕,被海風吹向一側翻卷如轉瞬即逝的薄光。 “公主?!?/br> 他低低地喊。 “先生?!卑Ⅶ鞝枏堥_手,看自己泛紅的掌心,“他們把‘羅蘭’也拿走了, 我不是公主了。您可以喊我‘阿黛爾’?!?/br> 她的聲音很平靜, 手指微微顫抖著。裸露在海風中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 因為寒冷, 暴起了小小細細的疙瘩。她凍得幾乎發抖, 卻一動不動地站在海水里,沒有走過來的意思,只仰著頭看他,仿佛在等待。 ——王后已經懷孕, 愛德華擁有直系繼承人。盡快離開礁石城,返回蓋爾特,不許停留。 父親的信幾乎與國王正式宣布徹底剝奪阿黛爾“羅蘭”姓氏的消息一同傳來,口吻冷酷,不容違背。 她站在海水里,一動不動地等著,左手掩在背后,把自己的茫然恐慌藏起來。連王室的姓氏都被剝奪了,她徹底一無所有,她只能站在那里,不說送別也不說挽留。只是假裝無事地等著他走過去……或者離開。 水聲輕輕地嘩啦,年輕的家族繼承人走過去。 “失禮了?!?/br> 他俯身,左手穿過她瘦如蝴蝶薄翅的肩胛骨,克制地收于她身側,右手穿過她冷得像冰的小腿,將她從海水中橫抱了起來,朝城堡的方向走去低聲解釋。 “天冷了,不要在水里站太久……凱麗會擔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