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海因里希還算幸運,那一箭一開始是沖她去的,他替她擋下之后,角度就有些許偏移,沒有直接洞穿心臟。否則,除非是神明顯跡,也難以讓他活下來。 房間中只有阿黛爾和海因里希,但兩人一時間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 海因里希的目光落到阿黛爾旁邊桌面的蠟燭上,火焰輕微地搖晃著。眼下的這一幕有些熟悉,就像當初年幼的阿黛爾半夜偷偷來看他。時間宛若墻上的鐘,滴答滴答地轉了一圈后,又回到了原地。 但也只是好像而已,就算場景和人都沒有改變,有些東西終究是完全不一樣。 “是哪里的刺客?”海因里希問,傷口雖然愈合了些,但說話的時候,還會感到幾分刺痛,“自由商業城市沒有那種水平的刺客?!?/br> “卡佩爾家族?!?/br> 阿黛爾合上書回答。 卡佩爾家族。 聽到這個答案,海因里希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卡佩爾家族的教皇剛剛去世不久,教廷沒有連續兩任教皇來自同一個家族的可能,這次教皇選舉,卡佩爾家族直接被排斥在外。為了保證家族的安全,他們當然不會愿意與卡佩爾家族有世仇的路維斯樞機成為新教皇。如果路維斯樞機暗中的支持者,羅蘭失去女王,陷入混亂,那么路維斯樞機的選舉成功將變得更加困難。 而另外一方面,自由商業城市與卡佩爾家族向來保持有良好的友誼,得益于自由商業城市,卡佩爾家族在當初才能有足夠的錢財賄賂選票,而自由商業城市能夠壟斷天國之海與赤海之間的絕大部分貿易,也得益于前任教皇和卡佩爾家族的庇佑。 在這樣的情況下,卡佩爾家族派出刺客便不算太奇怪。 而這也說明了另一件事…… “路維斯樞機將成為新一任教皇?!卑Ⅶ鞝栆躁愂龅恼Z氣說道。 不難猜出,路維斯樞機在教廷保存的實力比他們預先想象的更多,以至于卡佩爾家族被逼到一個走投無路的地步,不得不與自由商業城市聯手。 “您的計劃成功了,”海因里希說,“祝賀您,陛下?!?/br> 阿黛爾不說話了,她終于將目光從爐火移到了海因里希臉上?;椟S的爐火光鍍在她臉上,有那么一瞬間,海因里希將眼前的阿黛爾和昏沉中夢里那個坐在燈塔上的阿黛爾重疊起來。他想問她,是不是當初她就在燈塔上坐著,像夢里一樣眺望著他。 “您想問什么?說吧?!?/br> 阿黛爾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遲疑猶豫。 “……您當初,”海因里希的喉結動了一下,他覺得自己其實不該問,當初他沒有去燈塔上看一眼,現在再問又有什么意義,“是不是在燈塔上?” 鬼使神差一般,后半截話還是說了出來。話剛出口,海因里希只覺得時間忽然凝滯了,他有些后悔,又有些如釋重負。 “是?!?/br> 漫長得像過了一個世紀,阿黛爾終于回答,手指交叉在一起,疊放在膝蓋上。 她平靜地注視著海因里希,耳邊卻仿佛又響起了潮水一重疊一重的聲音。 十幾歲的公主坐在燈塔上,看著那個像兄長也像導師的青年沉默地為她拔劍而戰,為她將尸體拋進大海中。明明是血腥而又殘忍的一幕,卻給人奇特的溫暖。公主屈膝而坐,想著要是他一會過來,該怎么說出那句“謝謝”。 在往常的時候,海因里??倳晳T性地來燈塔上找她,在凱麗夫人會生氣前帶她回城堡。但那天他將尸體沉進大海后,急著處理堂弟抵達礁石城的痕跡,沒有過來燈塔這邊。 得到答案之后,海因里希閉了閉眼。 “您又是為什么救我?”阿黛爾低聲問,“為了家族?” 為什么救她? 海因里希愣了一下。 真的是為了家族或者其他的什么嗎?可其實在那種時候,哪里有時間想那么多的事情。只是本能超過思維,在意識到自己做什么之前,已經將她護住了,過后才告訴自己是為了家族為了長遠。 這說出來又算什么?因為理智背棄她,因為本能去救她? 想想都覺得像個荒誕可悲的笑話。 多么狼狽不堪。 “我不知道?!?/br> 海因里希沉默了很久,最后回答。 阿黛爾微微點頭,神色平靜。海因里希無法從她臉上分辨出她對這個回答,到底什么看法。 “好好休息吧?!彼龑诺阶郎?,站起身。 海因里希沉默地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在她即將拉開門前,他忽然開口喊住她。 “陛下,”他說,“不要信任我?!?/br> 阿黛爾站住了,她停在門前,背對著海因里希。房間里靜悄悄地,壁爐的木柴燃燒時發出噼啪的碎響,焰忽高忽低地跳動著,描摹他們的輪廓。 “我知道?!?/br> 第62章 自由之鷹 “陛下?!?/br> 阿黛爾剛轉過回廊, 便聽到有人喊她。 穿著黑色外套的阿比蓋爾靠在束柱上等她,女海盜頭子外套的紐扣沒有扣上,里面穿著白色的襯衫, 袖口用布條緊緊地扎起來,修長的雙腿裹在緊身褲和長筒靴里, 英姿颯爽得像威風凜凜的女戰神。 “這幾天辛苦你了?!?/br> 阿黛爾看到阿比蓋爾眼底的疲憊,便對她輕輕點頭。 死在叛亂之夜的貴族數目不少, 而自由商業城市的整個談判團也盡數身亡,這幾天女王不得不集中全部精力先處理這部分后續,海軍方面的收尾事宜只能暫時交給阿比蓋爾負責。 阿比蓋爾直起身, 雙手交疊放在腦后,帶著幾分懶洋洋地走在阿黛爾身邊。她原本是要來向女王匯報艦隊和海軍委員的事,此時什么也沒說,只是靜靜地陪著阿黛爾走在夜晚的回廊中。 沉默地走了一段后,兩人在庭院的拱門前停了下來。幾天前叛亂時燃起的火燒毀了大半個庭院, 只有小半冷松、月桂和一些灌木幸免于難。阿比蓋爾折下一枝生著紅色漿果的枝條, 舉到眼前。 “蔸蘭漿果, 一個、兩個、三個……一共七個?!卑⒈壬w爾數了數, 然后將它遞給女王, “您接下來會擁有好運氣的?!?/br> “怎么說?” 阿黛爾接過枝條, 碰了碰那些小巧如燈籠的果子。 “蔸蘭是玫瑰海峽傳說中的一種小精靈,它們帶著紅色的帽子穿著紅色的衣服, 一共是七兄弟。在日落后會蔸蘭精靈就會出現在灌木叢里跳舞。一旦有人經過,它們就會變成漿果藏進枝干里?!卑⒈壬w爾解釋道,“一般的蔸蘭灌木結果都是偶數,所以后來人們都認為誰要是能夠得到一次結了七個果的蔸蘭枝條,誰接下來就會擁有好運氣?!?/br> 阿黛爾數了數其他灌木枝上的漿果, 發現它們偶然都是成雙成對,唯獨手上這枝是七個。 “謝謝你,阿比蓋爾?!卑Ⅶ鞝栃α艘幌?,“港口的情況怎么樣了?” “陛下啊,您沒玩過類似的游戲嗎?”阿比蓋爾嘆了口氣,“這種時候就該說‘蔸蘭蔸蘭,羅蘭之南’然后許個心愿,不要浪費了蔸蘭精靈的祝福才對?!?/br> “抱歉,”阿黛爾愣了一下,然后歉意地開口,“我相信我接下來會擁有好運氣?!?/br> 阿比蓋爾側頭看她,她用指尖輕輕地碰著那些小小的漿果,帶著輕微的無措。阿比蓋爾心里輕輕一動,隱約猜到女王這么多年來,也許沒有什么真正的同齡玩伴。她其實了解過女王的事情,擁有緋紅眼睛的公主小時候被認為是女巫的后裔,等到王后去世,便踏上被流放和被刺殺的道路,又哪里來可以在庭院里一起說“蔸蘭蔸蘭,羅蘭之南”的朋友? “好吧,”阿比蓋爾攤開手,坦誠道,“其實我也沒玩過?!?/br> 阿黛爾帶著幾分驚訝地看她。 “小時候像個怪胎一樣,她們喜歡的我不喜歡,我喜歡的她們不喜歡?!卑⒈壬w爾聳聳肩,“大家都干干凈凈是個小淑女,誰愿意和總是把自己搞得臟兮兮的神經病待在一起?” 阿黛爾想了想,將蔸蘭枝條遞回給阿比蓋爾。 阿比蓋爾不明所以地接了過來,阿黛爾朝她笑了笑:“再重新送給我一次吧,阿比蓋爾?!?/br> 阿比蓋爾揚起眉,想說什么,卻不知道說什么。她將枝條重新遞給女王,一本正經地說道:“看,是七個小精靈?!?/br> “蔸蘭蔸蘭,羅蘭之南?!迸踅舆^枝條,頓了頓,“我希望港口諸事順利?!?/br> “會的,陛下?!卑⒈壬w爾隱隱約約有些高興,如果說以前她和陛下是盟友,那么現在她覺得自己有了個朋友,“現在戰艦有十四艘受到損傷,但嚴重的有兩艘??赘ダ始易逡呀洷M數逮捕,海軍軍事委員會中有三分之一參與叛亂,海軍的亂黨將領暫時關押在碼頭的塔樓中。造船廠沒有受到損失,眺望塔局部在大火中坍塌,需要重建?!?/br> “現在的海軍你覺得怎么樣?”女王皺了皺眉,問道。 女王一直以來都有將海軍打散重組的想法。 作為帝國最重要武裝力量之一的玫瑰海峽海軍自主性過強,在古老的傳統下,王室很難直接插手海軍內部的軍務。女王縱容甚至暗中推動這次海軍叛亂發生,就是為了創造一個真正掌控帝國海軍的機會。而想要重組海軍,最快速的辦法,莫過于將一支新的直屬于女王的軍事力量融進原有的海軍體制。 鐵十字海盜團是最合適的選擇。 這一次將港口的海上事務交由阿比蓋爾處理,就有這方面的目的。 在叛亂之夜,女王為阿比蓋爾搭起了一個樹立威望的舞臺,而她也很好地完成了。經過叛亂之夜的海戰,海軍的那些人不會再輕視這位年輕的女船長,后續處理由阿比蓋爾來完成同樣能更好地讓她盡快熟悉海軍和海軍委員會這兩個體系的內部組成。 “紀律潰散是目前玫瑰海峽海軍中最大的問題,”阿比蓋爾的神色嚴肅了起來,“當天晚上,我率領的秘密艦隊其實只有二十一艘戰艦,參與戰斗的海軍戰艦包含叛黨在內則有四十一條戰船。然而不論是叛黨還是海軍,在真正作戰的時候,表現都不盡人意,戰斗之所以順利結束主要是因為叛黨不明真相,驚慌失措,海盜潛水砍斷他們的錨索。其中艦長和軍官表現怯弱,臨陣逃命者有六名,在包圍作戰時,海軍甚至出現指揮艦信號傳達有誤,水手不予執行的情況?!?/br> 她頓了頓,直率地說道:“恕我冒昧,陛下。目前玫瑰海峽的海軍,就算是進攻商船,都恐怕難以獲勝。作為軍事武裝,我認為海軍比海盜團更需要一個嚴明的紀律條令——海盜團尚有必須遵循的守則,況乎海軍?” “你說得沒錯,”女王溫和地說,她沉思了一會兒,“我想,也許我親眼看一看現在的海軍?!?/br> 在阿比蓋爾要點頭記下這件事時,女王微微搖了搖頭,制止了她。 “我的意思是,我想看看平時狀態下的海軍,親眼看看它到底有多朽爛。身為君王其實很難看到事物真實的樣子,就像那日參觀集市一樣,街道會重新鋪滿碎石,所見都是精心裝飾過的堂皇表象?!迸趼卣f,隨即莞爾一笑,“當然,我也想私底下見見你的海盜團。鐵十字海盜團將要融進海軍中,作為帝國軍隊的統帥,我總該親自見見將來要以性命為帝國作戰的士兵們?!?/br> “您的意思是,您打算秘密參觀一下海軍,以及鐵十字團?”阿比蓋爾這回當真有些驚訝了。 阿黛爾給人的感覺便是尊貴的帝國君主,她仿佛生來就該身著華服高居王座,手掌權勢。很難將想象她登上普通人都不愿意接近的海盜船時的樣子。 看到阿比蓋爾那么吃驚,女王輕輕揚了揚眉,露出一個調侃的微笑:“雖然現在我穿著鑲嵌成打成打的珍珠寶石的裙子,外套里的金線銀線多得能夠當盾牌用,但好歹曾經我也是會偷跑到海邊懸崖,每天都要惹凱麗生氣的家伙啊?!?/br> 她笑起來的時候,終于隱約透出些許當初礁石城那個赤裸雙足,踩著潮水行走的女孩的影子來。 “凱麗夫人現在可不會對您生氣,”阿比蓋爾回答,“我覺得之后我一定會成為她不歡迎的家伙了?!?/br> 阿比蓋爾用手對準自己的太陽xue,做了個開槍的手勢,然后她愉悅地笑了起來。 “既然要秘密地參觀,那么也許您不介意做個小小的偽裝?!?/br> ……………………………… 所謂的“小小的偽裝”就是換下女王身上那繁復華麗的宮裙,阿比蓋爾為女王帶來了和她差不多的一套衣服:帽子,襯衫,帶有黃銅紐扣的外套,棕色的馬褲和長靴。 換好衣服之后,站在房間里的便成了一位漂亮得過分的青年,素白的膚色在昏暗中有如傳聞血族般的冷淡克制,尾端長而鋒利的眉則為她平添了一股凌厲。那把擊斃雅維利執政官的銀色轉輪式燧發手槍掛在腰間,隱約泛著金屬的冷光。 阿比蓋爾協助她佩戴好一套袖劍——阿比蓋爾自己身上也帶著一套,而在她的外套下藏著更多的武器。 “以后這樣的機會就很少了吧?” 阿比蓋爾為女王最后調整了一遍袖箭的位置,女王忽然說道。 叛亂剛歇,神殿騎士團和道爾頓的火槍隊駐扎海港,海軍和貴族都剛剛經歷清洗,自由商業城市的反應和報復還沒到來,一場風暴剛過,在新的風暴來臨前,這一點點罕見的,讓人喘息的時間。這樣的機會又要多久才能遇上一次? 阿比蓋爾推開門,風灌進來,天空中滿是繁星。 “來吧,陛下,”她說,“來看看夜晚的玫瑰海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