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他責備。 “為什么?”公主提著裙子,踩在草地上,“您難道會接不住我嗎?先生?!?/br> 不是因為這個……是…… 是因為什么? 海因里希緊緊攥著韁繩,粗糙的繩所深深烙進rou里,他渾然未覺。 道爾頓察覺到有人在窺視,猛然扭頭,抬手,一箭朝這邊射了過來。箭勢凌厲,海因里??v馬策行,箭羽擦著他的臉頰而過,留下細細一道紅痕。 “原來是海因里希先生啊?!?/br> 道爾頓依舊將弓對準海因里希,沒有移開的意思,更沒有為自己險些一箭射穿海因里希額頭道歉的意思——看他表情,他似乎很想再來一箭。 “真是罕見啊,您不去cao心你們家的葡萄莊,卻來這森林里散步?” “我來向陛下匯報一些要事,以及……”海因里希掃了一眼四周,落在侍從們攜帶的棕熊尸體上,“我會向國會提交我的意見書,我認為帝國很難相信,一名連狩獵都會出現疏忽的騎士統領能夠勝任女王的安全工作?!?/br> 道爾頓微微瞇起眼,蒼白而修長的手指搭在了箭囊上。 在那一瞬間,周圍的侍從恨不得自己不在場——海因里希與道爾頓背后都巍然聳立著龐然大物,一個是舊貴族的代表,一個是新貴的領袖。 普通人被卷進這樣的漩渦里,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場。 “有什么事值得您不辭辛勞趕來?” 阿黛爾沒有再旁觀下去,她將箭從道爾頓手中抽走,扔到一邊。 “我并不認為道爾頓會疏忽什么要緊的事,您大可在御前會議上提出?!?/br> 道爾頓揚起眉,看了女王一眼,隨后又嗤笑一聲看向海因里希:“還是讓我們聽聽海因里希先生的緊要事情吧?!?/br> “雅格王國派人來向您求婚?!?/br> 海因里希面無表情地說。 阿黛爾的神色一下子冷了下來。 這的確是件十分緊急的事。 ……………… “我以為葡萄酒和烤rou就足夠填滿我那位好姐夫的胃了?!?/br> 阿黛爾在海因里希和道爾頓的陪同下,迅速返回夏宮,她從回廊上走過時,斗篷翻涌流露出主人的怒氣。 “看來他倒是連教義都不放在眼里了?!?/br> 阿黛爾毫不掩飾自己對雅格國王的厭惡。 事實上,雅格王國的君主約翰六世如今已經四十多接近五十歲了,他的貪婪和他的暴戾一樣出名。當初阿黛爾的jiejie,安妮公主嫁給他的時候只有十七歲,在羅蘭和雅格爆發沖突的期間,他毫不猶豫地囚禁了她。 誰也不知道可憐的安妮公主在囚禁期間遭遇了什么。 一直到羅蘭帝國取得勝利,逼得雅格王國不得不簽訂合約,安妮公主才被她殘暴的丈夫放了出來。盡管如此,她變得格外消瘦,格外憔悴,不到一年便“病逝”了。一直有流言,她其實是被自己的丈夫失手殺死的。 可這便是如今女子的處境,哪怕是出身高貴的公主或者王后,都難以避免來自丈夫的傷害,何況普通的女性? 除去安妮公主這一點,約翰六世本身也是一個令人厭惡的混賬東西。 他肥胖,好色,有著數不清的私生子,并且他本人從來不介意以暴力手段強迫看上的美人向自己屈服。 “他怎么敢……”阿黛爾幾乎是咬著牙,從縫隙里吐字,“怎么敢在害死安妮之后,提出這樣的請求?” 女王書房的門打開,阿黛爾快步走了進去,凱麗夫人立刻為她奉上了一杯紅酒。 她一飲而盡,壓下了翻涌的暴怒。 “國會和樞密院什么態度?”阿黛爾坐下來,靠著椅背,閉了閉眼,再次睜眼時,已經從她臉上看不到一絲怒氣。 “沒有態度?!?/br> 海因里希說。 阿黛爾挑眉,不相信他的話——國會那群政客什么貨色,她難道還不夠清楚嗎? 打她加冕之日起,國會的那些人就一心盼望著,她能夠早日結婚,從而使羅蘭帝國擁有一位貨真價實的國王。他們寄希望于婚姻不僅能使國家重歸男人統治的“自然秩序”里,還能使羅蘭帝國早日擁有一位合法王位繼承人。 海因里希從懷里取出一封信,將它放到桌面上推向女王:“雅格大使在踏上羅蘭港口的時候,不幸‘患病’,將這封信暫時交到了凱特議員手中保管。國會還不知道雅格大使抵達羅蘭的消息?!?/br> 道爾頓十指交叉,鋒利的目光從海因里希臉上一掃而過。 這就是他為什么原先試圖奪取羅蘭西海岸十三港口的控制權。港口意味著信息,意味著羅網,港口復雜的人流只要利用好就是靈敏的耳目。海因里希家族憑借著對港口這種魚龍混雜之地的掌控,不論遇到多大的危機,都能很快地重新振作。 道爾頓毫不懷疑,那位“患病”的雅格大使前腳剛踏上港口,后腳海因里希就受到了密信。 只是—— 道爾頓以不善的目光探尋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為什么要攔下雅格大使?除了他們家族與雅格王國的商業矛盾,是否還有其他原因——比如,海因里希一直到三十歲仍然沒有結婚,直到叛亂之前人們都在猜測,他其實圖謀著成為女王的丈夫,進而成為羅蘭國王。 道爾頓以舌尖抵著上顎,微妙地感覺到了極度不悅。 阿黛爾以極快的速度看完了信,她克制情緒的速度很快,轉眼之間已經冷靜地分析起這封信背后蘊藏的動機和信息。 姐夫迎娶妻子的meimei,尤其是雙方年紀相差太大的時候,總是會惹人譏諷的,但王室的婚姻從來只考慮利益。單就從利益的角度來看,國會很有可能會支持雅格國王約翰六世的聯姻。 原因很簡單: 雅格艦隊逼近,國會也好,貴族也好,平民也好……沒有人想開戰。 1557年的旱災和前年的新神舊神教派沖突,使帝國疲憊不堪,軍隊潰散,國庫空虛。換句話說,就是眼下的羅蘭,根本沒有能力承擔這樣一場戰爭。 “我想知道你們的看法?!?/br> 阿黛爾冷靜地說,她垂眼看著那封信。 道爾頓拿起那封信,上面的字透著令人反胃的傲慢,他慢條斯理地一點點撕掉這封信,然后抬起眼看阿黛爾:“我們并不知道雅格大使來了,海上航行總會遇到很多意外,一點不走運的風暴或者什么……替那位大使先生默哀吧?!?/br> “我們沒有足夠的艦隊迎戰?!焙R蚶锵@溲劭此?,忍不住出聲譏諷,“還是道爾頓先生打算率兵應敵?” “那么,您又有什么意見?海因里希先生” 阿黛爾問,語調仿佛和以前沒有什么兩樣。 “國會的意見會以支持為主,雅格王國是堅定的舊神教派國家,與雅格結盟不僅能夠免去一場戰爭,還能夠安撫如今國內焦灼的宗教局勢……” 海因里希說。 “滾出去?!?/br> 阿黛爾打斷了他的話。 這還是十多年來,她第一次下達如此冰冷且毫不留情的命令。 她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地看著海因里希,手指關節泛白:“滾出去,海因里希?!?/br> 但是我們有另外的選擇…… 海因里希的話卡在咽喉中,他與阿黛爾對視,忽然一句話也說不出。那雙他再熟悉不過的玫瑰色眼睛里此刻承載滿了陌生的冷酷情緒。 “滾出去?!?/br> 阿黛爾微笑著又重復了一遍。 海因里希抿了抿唇,他站起來,欠身行了一個禮,然后退了出去。 第10章 她的心思 海因里希在走廊里站了一會兒。 不用想也知道女王的暴怒是從何而來。海因里希知道自己失誤在哪里,他習慣了像以前一樣,率先同女王分析諸事的弊端,然后再提出解決的辦法。他們曾經是最親近的師生,交談中完全不需要顧忌那么多。 但現在,女王已經不愿意聽了。 她能交付這份信任,也能將它毫不猶豫地收回去。 “海因里希先生?!?/br> 熟悉的聲音響起,海因里希抬頭看到凱麗夫人站在面前看他。她語氣疏離,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憎惡,將一個信筒交給遞給他。 “這是陛下給您的?!?/br> 青銅信筒冷冰冰的,海因里希緊緊地攥著它,那一刻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心底到底是怎么想的……阿黛爾曾是他最優秀的學生,只除了一門課。他曾經希望她能夠像一名“海因里?!蹦菢咏圃p,狠毒。 這原本是他們認為最簡單的一門課。 結果卻成了最失敗的。 目睹過無數污穢,阿黛爾越發公正嚴明。 這種特性在她成為女王后格外突出。她不吝嗇報答有恩于己的人,但也不會讓他們無止境地獲得權勢。然而,后者才是海因里希家族想要的——他們不想要一位公正的君主,只想要將帝國掌控在自己手中。 青銅信筒上的冰冷順著手心傳遍全身,海因里希分辨不清剛剛女王的怒氣是為了將他調離道爾頓的監視,還是……還是…… 他不愿意再想下去。 “她一直每門課都優秀得驚人,”海因里希聽到自己的聲音空洞地響起,他取出另一封信交給凱麗夫人,“把這個給她?!?/br> 沒等凱麗夫人再說什么,海因里希已經加快腳步,匆匆離去。 ……………… “您似乎格外反對我答應約翰八世的求婚?!?/br> 阿黛爾疲憊地靠在椅子上,她還維持著平靜的神情,但放在椅側的手攥得緊緊的,靜脈在半透明的肌膚下格外清晰,關節蒼白得可怕。 道爾頓看著她。 也許很多時候,憔悴會讓美人的魅力大打折扣,但這絕對不包括阿黛爾。陽光透過房間的玫瑰窗,落在女王的身上,空氣中的細小塵埃如黃金粉末般飛舞,她眉宇間的疲憊都化為金匠刻刀下神女的悲傷。 哪怕是在兵變之夜,道爾頓都未曾見過她流露這樣的神色。 或許是有的,但那是被掩蓋在黑暗與斗篷之下了。 道爾頓意識到,海因里希的確曾經對她十分重要。 他也聽說過阿黛爾和海因里希之間的一些事,阿黛爾曾經被她的父親逐出宮廷,在好幾年的放逐時間里,陪伴在她身邊的只有那位雙頭蛇家族的年輕繼承人。很多人私底下猜測,女王對海因里希到底是什么感情。 是將他視為兄長,還是父親,還是更進一步的……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