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寧青青轉了轉眼珠:“……哦?!” 她帶著一點點狐疑,小心地觀察他。 他看起來似乎已經擺脫妄境的影響恢復正常了,他的目光又變得像平日那樣慵懶淡漠,他輕輕把她從懷里推出去,扶她站穩。 忽然離開粘了許久的懷抱,半邊身子有一點空,也有一點涼。她無辜地看著他。 “你不是我的孢子?!彼p笑,一字一頓,“我沒有孩子?!?/br> 及時撇清關系。 她恍然:“對哦!你……” 她及時憋回了‘不行’二字。 他這么坦率,這么真誠,寧青青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實,她向來都很善良、很懂禮貌,就不知道為什么,在這件事上老是揭謝無妄的短…… 以后不要再說他不行了。 自己心中清楚就行。 她彎起眼睛沖他笑:“嗯!謝謝你幫我解決了心魔!” 仿佛有陽光照進一片陰郁潮濕的心底,謝無妄周身泛起暖暖的懶意,下意識地勾唇:“小事?!?/br> 恍惚的瞬間,他不禁自欺欺人地以為回到了從前。她的笑容那么甜,她心無芥蒂,全然地信任著他。 周身一輕,遍身傷痛仿佛不復存在。 他知道,自己這是在飲鴆止渴。 沒有關系,他有信心,將這砒霜一點點化作蜜糖。 “走吧?!彼似^,語氣自若。 廣袖一拂,結界散去。 排山倒海的聲浪迎面撲撞而來,掀得寧青青倒退了半步。滿目都是猩紅,刺鼻的血腥味濃得像是空氣中爬滿了鐵銹一般,吸一口氣,細細碎碎的鐵血顆粒割過氣道,黏膩膩、毛刺刺。 耳旁一陣嚶嗡,她定了定神,看清眼前景象,不禁微微張開了口,震撼難言。 謝城內外,都是戰場。從地面到半空,處處是混戰的景象。 身后高聳的城墻傾塌了大半,面前的平原已變成血湖,數不盡的魔尸如潮水一般從四面八方涌來,卻被固若金湯的堤壩牢牢阻在百丈之外。 阻住魔尸的,是天圣宮的門人。 半空的戰斗更加激烈,高階修士的法術殺傷力極強,大片大片靈力炫光在各處爆開,龍吟虎嘯,視野一片紛亂,雙耳很快就被震到麻木。 “道君!夫人!二位平安歸來真是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呀!”守在結界外的浮屠子看到二人出來,頓時把胖臉笑成了一只元寶。 虞玉顏鳳目一亮,唇角在勾起之前急急被她壓平,拱手、冷聲:“屬下冒死直諫——道君背負天下安危,千金貴體,萬萬不該以身陟險,天下共主,當以蒼生為重!” 謝無妄面色如常,淡淡應下。 他長眸一轉,問:“殺殿殿主何在?!?/br> 呼吸間,一名寧青青從來沒有見過的修士瞬移而來,垂首稟道:“金崎見過道君。稟道君,此次參與反叛的宗門世家,共計一十三家,眼下已破釜沉舟,盡數傾巢而出。屬下依令部署完畢,隨時可以圍剿,請道君示下?!?/br> 他身著玄袍,領上紋有金色云邊,看制式正是一殿之主。 此人生著一張異常陰鷙的臉,細長的眉眼斜斜飛入鬢中,鼻梁高而窄,唇極薄極平,唇色是病態的青灰,臉上全是縱橫交錯的黑色蜈蚣疤。他沒有手指,五指指骨之處是一整排深深嵌入掌骨的寒刃,刃長過膝,此刻這十道鋒刃上全是血,有黑色的魔尸之血,也有鮮紅的人血。 殺殿殿主金崎。一身殺氣死氣,不似活人,看一眼便覺遍體生寒。 像這樣的人,肯定是不會出現在宮宴上的,否則誰都沒有胃口吃菜飲酒了。 謝無妄語聲溫涼:“一個不留?!?/br> “得令?!苯鹌殛庩幰恍?,倒掠而去。 僵持的局勢很快便呈現出一邊倒的趨勢。 魔尸潮與半空的叛逆修士迅速被收割。 謝無妄示意寧青青跟著他往前走。他經過之處,鏖戰的天圣宮門人非常自覺地騰出道路,殺戮疆場如同分海一般避向左右,讓出了一條干干凈凈的通道。 他偏頭,黑眸和冷白的容顏印上了殺場血色,平靜,卻煞得觸目驚心。 腥風血雨,斷臂殘肢,死亡無處不在,入目所及處處是血,有敵人的血,也有己方的血??v然已經掌握全局,但這般規模的戰爭,哪怕是以碾壓之勢取勝的一方,傷亡亦會十分驚人。 左前方便有一個天圣宮的門人被魔尸咬住肩膀,為了不染魔毒,他的同伴一刀劈去了他小半邊身體,透過漏風的軀殼,甚至能夠清晰地看見蠕動的內臟。在這樣的戰場上,根本沒有包扎療傷的機會,他只能拖著殘軀繼續拼殺,至死方休。 殘酷,冷血。 謝無妄溫聲問寧青青:“受得了么?” 語氣疑問,眸光卻是十分篤定——他篤定她已撐不住了。 這就是他的世界,他一直將她護在羽翼之下,不愿讓她接觸到的那個世界。 她不懂得外面究竟有多么殘酷。在她的世界里,與煌云宗那玩鬧一般的“打打殺殺”就已經是最激烈的沖突。 他準備揚起寬袖,將她護在懷里,帶回那個安全溫暖的家。 只見她果然已經垂下了小小的腦袋,肩膀和胳膊輕輕地晃動,像是在顫抖。 “阿青?!彼穆暰€不自覺地變得更加憐惜溫柔,他環過手臂,攬向她的肩頭,“不用怕,有我?!?/br> 她動作一頓,瘦削的雙肩攤開,抬起頭來。 “找到了——看我的!”她揚起了掌中之物。 清澈的眼睛里閃動著明亮的光芒,她微微抿著唇,小臉有一點發白,神色卻是十分堅韌。 她拿在手中的,是一根灰黑色的指骨,非金非玉,材質非凡。 魔皇的指骨。 她方才便是在亂糟糟的乾坤袋中一通扒拉,找這個玩意。 蘑菇這種生物……咳,有個很特別的習性。她自己的菌絲倒是一定會打理得致密均勻,絲絲分明,像順滑的流水。她一眼看得見的那些地方,也必定都要收拾得整整齊齊,但是,但凡看不見的角落,就會被她塞滿各種不太用得上的物什。 比如地面的落葉總會被她埋到菌絲不探的那些角落,比如乾坤袋這種外表看不出混亂的地方,早已被她扔滿了各種有的沒的。 當然,誰也不能說她是一只邋遢的蘑菇,因為她的外表非常干凈整潔,頭發一絲都不亂。就像菌傘下面的褶皺,總是絲絲分明的。 所以她找指骨就稍微花費了那么一點點時間。她并不是在顫抖,而是在翻箱倒柜。 魔皇指骨一出,魔物立刻感受到了那股恐怖的威壓,方圓百丈之內,魔尸和魔尸王再顧不上修士的刀劍,一只接一只跪倒在地上引頸待戮。噤若寒蟬,聲息全無。 寧青青得意地沖謝無妄挑了挑眉,探出菌絲卷住指骨,像放風箏一樣,延展著菌絲,將它遠遠拋甩了出去。 “呼——呼——” 一道道扇面在戰場上鋪展開,魔指過境之處,猶如狂風吹過麥田,麥浪一茬茬倒下。 魔尸盡數僵化,再無人族傷亡。 謝無妄默默收回了攬向她肩膀的手。 她看起來,并不需要安慰。 她彎起眼睛對他說:“小娃兒便是這么捉蜻蜓的。他們捉一只雌蜻蜓,用絲線捆著它,甩著它在半空繞圈兒,很快就會有雄蜻蜓被吸引過來,伏在雌蜻蜓的身上與它緊緊粘在一起,被捉住翅膀都舍不得分開。就這么一只接一只,很快就能捉到很多很多雄蜻蜓,炒成一大盤菜?!?/br> 謝無妄默默抬頭看了看她被甩成大圓圈的魔皇指骨,又看了看底下密密麻麻倒伏的魔尸,眼角不禁狠狠一跳。 她已跑出了幾丈,身姿輕盈,笑容燦爛。在這血腥戰場上,她的周身仿佛散發著清澈暖融的光。 她,哪里會是一個怨婦呢? ‘她本不會死,是他不放過她,一天一天把她養死了?!?/br> 天真嬌俏的聲音回蕩在耳畔,難以言說的躁郁悶痛絞住他的胸腔。 謝無妄沉沉吐一口氣,一寸一寸,凝神看她。 這便他當初決意娶回家中的那個明媚美好的女子,她回來了。 因為忘記了他,所以死而復生。倘若他放手,她是不是就會這樣,永遠活在陽光里面? 謝無妄笑起來,笑得身體前后晃動,笑裂了臉上和身上的傷。 正失著神,忽有一名隱衛首領匆匆來報。 “報——道君神機妙算。設于陣外的水幕結界成功捕捉到了傳音鏡靈力波動源頭——與那些個叛賊傳音之人,藏身于南面滄瀾界。請道君示下?!?/br> 謝無妄單身赴陷阱之時,已令人在百里之外布下結界,為的就是等寄如雪與陣中之人聯絡。如今順藤摸瓜,便摸到了寄如雪藏身的位置。 “好?!敝x無妄斂去眸色,唇角浮起了淡笑,“封住滄瀾界,本君親自取他性命?!?/br> “是?!?/br> 寧青青正愉快地放著她的指骨風箏,肩上忽然沉沉落下一只手。 “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敝x無妄輕描淡寫地說。 “那這里怎么辦?” 他眉目不動:“無事,小小叛逆和魔物,我的人自會處理?!?/br> 寧青青思忖片刻,收回菌絲,掂了掂手中的魔皇指骨,然后將它拋給虞玉顏。 “這里交給你和浮屠子啦!” 二人一菇身陷魔尸城時,曾經同生共死、并肩作戰過,她信過得他們。 接到這么個驚天動地的玩意,虞玉顏連捧好幾下才捧穩,嚇得急急補了個妝。 * 謝無妄并沒有著急瞬移,而是與寧青青漫步在尸山血海之中。 “阿青,”他淡聲開口,“你知道寄如雪為何不捉了你來威脅我?” 周遭慘嚎聲聲,時不時半空還有雙方修士同歸于盡,炸成一朵朵大煙花。 確實是談這種事情的好時機啊。 寧青青老實地搖了搖頭。她倒是覺得謝無妄對她挺好的,畢竟在妄境中,他可是活活陪她死過一回,來助她除去心魔。 拿住她來威脅他,聽起來像一個非常好的主意。 當時那個假扮虞浩天的家伙的確可以輕易把她抓走,但他并沒有這么做。 謝無妄告訴她:“因為站在這個位置,首要的原則和底線便是——絕不受任何威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