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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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隨著年紀漸長,慢慢有點吃不消這種喧鬧。那幾個縣官幾杯酒下肚就沒了正形,嚴大人平素頗具官威,此刻正挽著妓子的手說著情話。他座下的何師爺笑道:“官人原先在浙州,咱們想親近也沒甚機會,如今可好了,官人來了清溪,往后常來常往,說話也方便。我們嚴大人敬佩您久矣,大前年清溪下頭好些個鄉里鬧水災,糧食都不夠,災民險些擠爆了城門,差點出了大亂子,虧得官人救濟那兩萬石糧食,替咱們解了圍,這份恩情,嚴大人一直記著呢。嚴大人,您說是不是?” 嚴大人已經喝了不少酒,眼睛迷離,舌頭也捋不直,“就是就是,趙官人是個好人吶,往后也還請多照應,您家大勢大,漏幾個子兒就夠……” “大人醉了!”何師爺生怕他失禮,忙舉杯灌了他一盞酒,給那妓子打個眼色,命她把嚴大人扶下去。 何師爺上前,挨坐在趙晉身邊,“過去趙爺有吩咐,都是派福爺來傳話,這回咱們近了,有什么事兒,您叫人喊小人去聽吩咐,千萬別客氣。今兒何大人太高興,多喝了幾杯,失禮之處,還望您海涵。大人另有心意,已叫人送去了府上,回頭您瞧了,若是覺著滿意,權當大人跟我等的盡了孝了?!?/br> 趙晉斜倚在榻上,半瞇著眼睛,一直瞧著廳中央舞著的姑娘,聽何師爺說禮物送去了府上,他心里頓了下,酒醒了三分,移目看過去,“何先生是說,嚴大人派人去了趙某家里?” 這起子人會送什么他大略能猜著。 何師爺笑得曖昧,“金銀珠寶官人多得是,大人也是費盡心思,想送些不一般的……” 得,還真給他家里送美人去了。 趙晉坐直了身子,把手里的酒杯一擲,“抱歉,趙某乏了,今兒就到這,恕不奉陪?!?/br> 何師爺見他如此急切,心道傳言果真不假。這人一聽說送了美人回家,立時連酒也不喝了,急著往家趕呢。 何師爺等人紛紛站起身,含笑擁簇他步出楚館。 趙晉坐進車里,有點煩躁地撩開窗,冷風夾著雪片拂進來,也覺不出冷。柔兒跟旁的夫人不一樣,不論過去他們相識多久,正式成婚這才兩個多月,總不好新鮮勁沒過就納新人。且他是盼著過安寧日子才來的清溪,從前那個雞飛狗跳的后院也給他留下不小的陰影。 車馬行得很快,趙晉下了車,快步走入家門。 清溪宅院管事是新提拔上來的,此時正立在門前等著回話,一見趙晉,就上前笑道:“爺,適才衙門嚴大人命人送了四個姑娘過來,請示了太太,命先把姑娘們安置在玲瓏館。讓小人候著您聽您示下,問問您的意思,看要不要排個次序分置在后園空著的幾個院子里?!?/br> 趙晉苦笑了下,“太太人呢?” 管事笑道:“太太和小姐歇下了,太太說了,若是爺晚上回來,想挑哪個姑娘伺候,叫小人們不必去回她,全憑您吩咐就是?!?/br> 趙晉瞧管事一臉笑,真不知他怎么笑得出來。陳柔說的這是好話嗎?一副體貼大度的模樣,還特地囑咐“不用回她”,這分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她明明就醋了,在意得不得了,偏裝出不在意的樣子,給誰看吶? 趙晉擺擺手,“你下去吧?!?/br> 他去了內園,上院黑壓壓一片,連燈火都沒點,她一向睡得遲,要在燈下做繡活,若是碰巧他有事外出遲歸,她還會叫人溫著湯水,等他回來飲。 今兒她睡得這樣早,他心里明白,這定然是生氣了。 他跟守門婆子比個噓聲的手勢,走到門前笑嘻嘻一推?!獩]推開。 他站在門前,揚唇笑起來,“金鳳,是我?!?/br> 柔兒可以發脾氣不開門,金鳳可不敢違逆他的令。 隔壁一個姓王的乳母端著熱水步出來,笑道:“爺,今兒金鳳姑娘告假,有事回一趟家。太太說跟前不必留人,婢子們都下去了?!?/br> 趙晉木著臉點點頭,負手立在那,高大的身影挺拔如山。等乳娘走遠了,他才重新貼近門前,笑嘻嘻哄道:“柔兒,有什么話,進去再說?” 里頭毫無動靜,柔兒干脆裝睡不理他。 趙晉回頭瞧見適才那乳娘又踅身走回來,眼瞧就到跟前了,他手上用了幾成蠻勁兒,一掌推斷門閂,撩簾走了進去。 柔兒坐在床頭,詫異地望著他大搖大擺的進來,趙晉徑往床里去,撥開簾子掀開被把她揪過來,“發的是什么脾氣?不是挺大度的,直接替爺把人都收了?” 柔兒想往床里逃,被他按在邊上兒,在后扣著她,“跑什么呀?今兒爺不要那幾個美人,就要太太你服侍,你這么賢惠寬容,不會不肯吧?夫為妻綱,這可是你的本分?!?/br> 柔兒被他鉗制得不能動彈,伏在錦被上做著無謂的掙扎,“您有新人伺候,還來我這人老珠黃的人的屋子里干嘛?您別亂來,我今兒不舒服?!?/br> 趙晉咬著牙把她頸后的系帶拽開,將水粉色綢子兜衣扯下來團成一團丟在地上,俯下身蹭著她鬢邊兒,“犟東西,還嘴硬吶?醋了就醋了,有什么不敢認的?爺知道,你不自在,心里頭委屈,知道你愛慘了爺,受不得爺跟旁人?!?/br> 柔兒眼底蒙上一層水汽,怕給他瞧見,睫毛覆下來遮住幽怨的情緒,她咬著錦被,半晌才道:“才沒有……這有什么,遲早都要有的,我能看開,也能做個賢惠正室……” 趙晉一手反剪著她兩手,一手撩著她鬢發,“真的?沒醋???” 柔兒抿唇點頭,“嗯?!?/br> “小樣兒?!彼α讼?,揮開她鬢邊那只手,一掌打在她臀上。 “到底醋了沒?” 柔兒猛地張開眼睛,又是羞臊又是火辣辣的疼,他、他怎么能這樣? “啪”,響響亮亮又一聲。柔兒身子一縮,卻被制住了逃不開,她淚珠子都快迸出來了。 趙晉俯下身咬著她的脖子,“醋了沒,我的乖?” 這問話恁地危險,半是誘哄半是威脅,柔兒咬唇不肯吭聲,趙晉手落在打疼的位置上,“還不說?” 她閉上眼,終是忍不住,嘴一張哭了出來。 趙晉這下慌了,忙松開手把她翻過來抱住,“好了好了,逗你的,打疼了?叫你打回來行不?爺酒多了,一時糊涂,太太大人有大量,別計較了,對不住啊。瞧瞧,哭成什么樣了,那么疼嗎?你掀開叫我瞧瞧,是紅了腫了?” 柔兒滿腹委屈,她一整晚都在胡思亂想。她想過他會納妾,會有別的女人,可畢竟那些還沒發生,她享受著現如今他待她的體貼待她的好。他這樣的人,三妻四妾原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可是事情發生在眼前,她發現自己心里泛酸,難受得不行,適才坐在黑暗的房里,她想象著他跟那幾個美人在一起的樣子,她根本沒法入睡。她甚至在想,當初趙晉后院人那么多,又有外房,盧氏是怎么忍的呢?為什么她能毫不在意,由著他一房一房納新人? 她也不是霸道不許,只是心里真的好難受。 這種感覺,實在是太不堪了。 趙晉溫聲哄她,給她陪小意兒,她坐在他腿上,無聲抹著淚珠?!拔也皇遣蛔屇{人,我知道遲早……遲早都會……” 趙晉端著她下巴在她唇上親了一下,“爺也不是見個女人就得收房吧?姓嚴的自作主張,覺著我趙晉好美色,特地送過來向我獻殷勤。你要是因為這幾個上不得臺面的玩意兒就拈酸賭氣,可真是冤枉我了?!?/br> 柔兒琢磨著這話,止了淚道:“那往后要是您遇著您自個兒合心意的……” “誰能比你合我心吶?甭想這些有的沒的,傻妞兒,爺過去為著掩人耳目,很多事兒不得已,爺也不見得,真就那么花。如今日子過得挺好,爺還沒享受夠呢,人得知足不是?心肝兒,莫哭,爺今兒好好服侍你,權當給你賠禮了,???” 隔院的燈火忽明忽暗,下雪了,外頭瑩白的雪籽落了滿窗。門閂壞掉,那雕花木門關不緊,風拂過來,吹得門框一下下輕搖,撞著夾棉氈簾,發出輕飄飄的響動。 幸而外頭沒有侍婢守夜,不至xiele機關。 柔兒靠在緞面繡花的枕上,心里頗沉重,難以投入。 她原本以為這悠然安穩的日子能永遠延續下去,原是她自欺欺人。憑著一腔熱情,一抷感動,她就把自己填入這座空蕩蕩的宅子。那些空屋寂院,遲早是要填滿人的吧? 她心里酸澀不已。趙晉溫柔的吻上來,連這個親吻,也不是單屬于她自己,這份溫柔,也會同樣予以別人。 她抬腕掩住眼睛,怕自己的恐懼失落被看去。 趙晉啄著她的唇,曼聲道:“明兒把人退過去,你放心……” 她低低“嗯”了一聲,可這心,到底怎么才能放下呢?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是這么自私貪婪的。她好想他這份熱情,只給她一個人…… 到底是奢望,不可得,永不可得啊。 十月中趙晉回浙州理事,因天氣太冷,不想安安跟著來回折騰,柔兒沒有跟他一道回去,她們母女倆留在清溪。眼看要到年關,年前各處鋪子都要大量訂貨,以備供應,事情堆在一起,連著兩個月來其他雜事,趙晉要過目的東西不少,還得跟浙州的友人和生意伙伴們走動,這回回來,直忙了七、八日,腳不沾地沒一點兒空閑。 柔兒照常打理生意,有趙晉提點,這些日子她的繡莊生意突飛猛進,多請了三個繡娘,才勉強忙得過來??桌C娘跟她商量,等過了年,把旁邊的筆墨行也賃下來,多請幾個人,擴一擴店。 柔兒算了筆帳,拋出人工雜費和本錢,瞧似花團錦簇的賬面其實富余不多,更多的錢都堆積成布料擺在庫房里,是不能抽用的。要擴店,除非再有兩倍的客流,才能保本不賠。她勸孔繡娘先顧著眼前的生意,等再穩固兩年,才考慮擴店的事。 林順來找孔繡娘去城隍廟前吃東西,見著柔兒,他笑著過來打招呼,“阿柔,你嫂子惦記你,這幾日總說想去看看你,沒空出時間,晚上要是活計不多,你不若去趟飯莊,晚上在那兒吃算了?!?/br> 柔兒點頭應道:“我也惦記他們呢,我爹娘搬過來這么久,我也沒去瞧幾回,是我不孝。順子哥,待會兒你跟阿依坐我的車一塊兒走吧?在南邊路口把你們放下來,免得頂著風走那么遠,怪冷的?!?/br> 林順看了眼孔繡娘,撓頭笑了笑,“不用,我倆……我倆就想走走?!?/br> 柔兒有什么不明白的,這對小情人嫌她礙事耽擱人家獨處呢。她笑著打趣了幾句,等閉了店門,就吩咐去南鄉飯莊。 今兒跟車的還是長壽,柔兒對他印象不錯,這是個行事踏實,不多言多語的孩子,他打理的馬匹尤為干凈,套車比別人快,車廂也收拾得整齊。 他年紀不大,柔兒覺著他不容易,下了車,掏出一把錢遞給他,“你跟老伍一塊兒去,買點熱乎東西吃一點兒,冷就進店坐會兒,沒有外人,不必拘束?!?/br> 長壽望著眼前那只白生生的手,默了一會兒,伸手把錢接過來,朝她躬身點點頭,算是行了謝禮。柔兒沒在意,扭身走進了飯莊。 林氏和陳興見她來,都很高興,忙不迭找位置叫她坐,又沏茶遞水叫人送點心,等最后幾個客人付了賬,陳興就提早把店關了,一家人圍在桌前吃飯。 林氏瞧柔兒氣色不錯,貼在她耳邊悄聲問她:“怎么樣,有動靜沒有?” 柔兒怔了下,林氏笑道:“你肚子呀,成婚也有兩個多月了,你倆這么黏糊,是不是該給安安要個弟弟meimei了?” 她這句話說的聲音有點大,引得陳婆子等人都瞧了過來,陳婆子一臉關切,道:“先別這么快,你身子骨不好,虧損得厲害,這會子有了,只怕孩子胎里弱,對你也不好,養養再說,這事兒急不得?!?/br> 當著陳興和父親的面說生孩子的事兒,柔兒臉上有點掛不住,她紅著臉道:“沒呢,您別聽我嫂子瞎說?!?/br> 她頓了頓,又道:“趙……他原先那些個妻妾跟著他六七年都沒……只怕不那么容易,您別替我cao心這個了?!?/br> 林氏想到這,不由也嘆了一聲。一元大師說柔兒的八字能給趙晉生孩子,卻沒說是男是女,萬一卦象就應在安安身上,往后能不能再有子息,還真不好說。 城里的那些流言林氏也聽過不少,說趙晉注定無子,若當真天意如此,那往后還是少提這個吧,免得引得阿柔傷心。 林氏訕笑道:“來來來,瞧你哥備的這些菜,就猜到你這幾天要過來,山筍魚丸豆腐湯,原是你愛吃的?!?/br> 話題別開,一家人和和美美吃了頓飯。 等柔兒坐上回家的馬車,眾人的笑臉就垮了下來。若當真不能再生養,可真是太遺憾了。 柔兒支著窗,望著外頭燈火點點的街巷。她心里悶悶的難受,從那幾個美人被送進院子,她就開始不受控地著慌。 她不知道她跟趙晉最后會走到哪一個方向去。 若是新人勝舊人,相看兩相厭呢? 這些事不能細想,一想到,就徒惹心傷。 柔兒放下簾子,把自己投入車廂的陰影里。就在這一瞬,聽見外頭車夫的說話聲,“長壽,你看對面來的是不是官人的車?” 長壽“嗯”了聲,話音剛落,就聽一陣輕快的馬蹄聲響。 福喜笑著打了招呼,“長壽,老伍,太太在里頭吧?爺惦記著,親自來接了?!?/br> 趙晉跳下車,幾步靠近柔兒乘坐的車廂,敲了敲車壁,道:“媳婦兒,我上來了?!?/br> 車簾一掀,伴著飛舞的雪,他鉆進車來。 空闊的車廂瞬間變得局促起來。 他沒客氣,握住她手腕坐到她身邊,扣住她下巴就先親了一下,“想我了沒?” 她揪著他衣襟詫異道:“您不是叫人送信兒,說明晚才回來?” 趙晉笑笑,揉開她微蹙的眉頭,“家有嬌妻,放心不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些日子你怎么樣?是不是跟我一樣,相思成疾,總是掛心?” 她抿唇笑了笑,勾著他脖子湊近,在他腮邊吻了一下,“嗯,想您了?!?/br> 他笑得更得意,把她抱得更緊,“不瞞你說,我連晚上飯都沒來得及吃,飛奔回來見你?!?/br> 柔兒想了想,道:“不若在街邊先買個甜湯,您墊墊肚子?” 趙晉也正有此意,笑道:“適才經過城隍廟,瞧見有個賣餛飩的攤子,咱們去吃點兒,順便逛逛?” 她自然同意。 兩人在城隍廟街前下了車,直奔那個賣餛飩的攤點,要了一碗餛飩,一份鹵菜,一碗甜米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