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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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晉把他喊回來,負手立在窗前,隔著深長的走廊瞧著午后重宇的朱粱,“別去?!弊屗喔⒆哟粫?。自打冬日安安不便出門,她得有十幾日才會上門一趟。畢竟不便,隔著那些尷尷尬尬的過去,又要格外注意互不打擾。 福喜會意過來,心里替倆人著急,也惋惜。爺難得替人考慮,對陳柔,當真是沒話說,仁至義盡之外,加上幾番破例,和格外寬容。 可趙晉自己坐不住了。 前堂的笑聲一陣陣傳過來,那熱熱鬧鬧的氛圍有種魔力,在使勁地將他吸引著。他怕自己忍不住走進去,索性披上氅衣,又出了一趟門。 他許久沒去明月樓了,怕脂粉味酒氣嗆著安安,覺著那些女人不干凈,自己也臟污得配不上抱著安安,他復雜的心理沒人懂。 郭子勝等人跟他之間的情誼都是在酒桌上和風月場里深厚起來的。瞧他肯出來玩,郭子勝一高興,替他把新來的姑娘都點了。 十幾個嬌嬌嫩嫩的小美人,最大的都不超過十七,各色模樣的都有,有江南來的文秀女子,有西域來的野性美人,還有身材高挑的北方姑娘,連臉頰紅撲撲的鄉下姑娘也有。 他點了個脂粉味不那么重的,只安排在旁倒酒。 玩到深夜,郭子勝等人各自摟著人去睡下。他靠在椅背上,望著腳底匍匐上來的姑娘,她濃眉星眸,瞧來有幾分英氣,才下海不久,處子身,尚還知羞。趙晉不動作,她也不大敢主動。 沉默良久,趙晉開口問了句不著邊際的話。 “誰把你賣到這兒來的?” 姑娘有點意外。這么個大財主,散了那么多銀子,總不會就是為了來說話的吧? 但她不敢輕忽,忙在旁跪直了身子,“是奴的舅舅賣的奴,奴父母雙亡,投奔舅舅,舅母容不得奴,說家里頭的表弟因奴的勾引不肯讀書,故而將奴賣到這樓子里,換了一百兩錢?!?/br> 一百兩。又是一百兩。 亂世浮沉,人命何其輕賤。 趙晉俯下身,扣住姑娘的下巴,另一只手移下去,挑開姑娘顏色鮮亮的兜衣,居高臨下瞧著姑娘的羞態,他眼底卻沒一絲欲與迷醉。 姑娘被迫仰起臉,瞧他目光森冷容色威嚴。 聽他涼涼地問道:“若給你十倍銀兩,讓你一輩子做個禁臠,你愿意么?” 第72章 姑娘的思緒飛速轉換著。 這是什么意思? 出十倍銀兩, 就是一千兩,買她出這火坑,只用伺候他一個, 這人樣貌這么好看, 家底這么豐厚, 為什么不愿意? 做什么不比當花娘強?一雙玉臂千人枕, 待得人老珠黃, 又兼之一身病痛, 這幾日她在這樓子里已經看了多少這樣的悲劇。 她怎么不想爬出火坑, 上岸遇著一良人?難道她都淪落到這個地步了,還會妄想能做誰的正房夫人?便是個妾,哪怕是個奴婢, 也比做妓好。 她眼中溢出晶瑩的淚花,仰頭望著男人的臉,“官、官人的意思是……?” 趙晉松開鉗住她下巴的手,身體后仰,靠在椅背上,抬手撐住左邊額角,笑了下, 說:“好奇, 說說看?” 姑娘瞧見他這一笑,心弦霎時更被撥的亂了,她鼓起勇氣湊前一點兒, 指尖輕輕捏住他海水紋的袍角,“爺, 奴愿意, 只要能脫逃此地, 便是一世為奴為婢也愿意。下半輩子,結草銜環回報爺的大恩?!?/br> 說這話時她是笑著的,可眼淚不知怎么順著臉龐滑了下來。 墮入風塵,幾經訓教,她早就認命了,今晚被請出來陪客,她知道貞潔就將消失在今晚。從今后她就將正式邁入皮rou生涯。忽然有人,給了她這樣一個希望,她怎能不激動,怎能不欣喜? 趙晉聞言,琢磨著她這幾句話。 姑娘又湊近一點兒,臉頰幾乎要觸上他膝頭,白生生柔嫩嫩的模樣,原是好人家的姑娘,失了庇護被賣入風月場,此刻還是干干凈凈模樣,妝容畫的很淡,也沒有熏香,他點了她時,就覺得她生得有些似誰。如今這么一瞧,連境遇也像。 他指頭在膝頭敲動,玉質扳指發出瑩潤的光。 姑娘垂下眼睛,緊張地等待那只手落在自己臉上。 卻聽上首的人又開了口。 “若贖你出去的人,也要你陪客呢?家中招待朋友,要你伺候枕席,也愿意?” 他問得這樣奇怪,令她不由蹙了蹙眉。 她努力想像著那樣的境況,臉色微微泛白。做了他的人,一切皆由他做主,能說“不”嗎? 難道他要的不是妾侍奴婢,要的是家妓嗎? 姑娘艱難地消化著這個想法。這很難,如果不過是換個地方賣笑…… 玉色扳指光澤微漾,她眼底刺痛,閉目讓眼淚落下來,灰心地想到,至少他這樣的人物,來往的人也不會太差吧,如果是這樣,她該不該應呢? 下巴被捏住,她尚未從深思中清醒,就被迫仰起頭來。含淚的眸子對上那雙冷漠銳利的眼睛,她心中驀地一跳,在害怕的想要逃開、卻又不忍心逃開的矛盾中煎熬。 “說?!彼鲁鲆蛔?,追問答案。 “愿、愿意,奴愿意!”她幾乎是用盡力氣,喊出了這句愿意。 他蹙緊眉頭,生硬地松開了鉗制她的手。 姑娘伏跪下去,肩膀劇烈抖動,忍不住哭起來,她額頭點地,咬著牙一字一句道:“爺,求您救救奴,贖了奴去吧?!?/br> 趙晉沒說話。 他陷入長久的沉默當中。 姑娘伏地哀哭,她渴望被救贖。無比的渴望著。 趙晉抬手揉了揉眉心,今兒他醉的厲害,許久不飲酒,乍一碰,酒對身體的影響就格外被放大。 許久許久,他才道:“起來吧?!?/br> 姑娘滿眼淚,一臉期冀,哀戚地望著他。她不敢起來,他不給個準話,她根本沒法起來。 “回頭著人送錢來?!彼酒鹕?,撣了撣身上的袍子。 姑娘眼淚碎成星星點點的喜悅,伏低身子連連叩首?!爸x謝爺,謝謝爺,奴這條命,是您的,是您一個人的……” 趙晉嗤笑了聲,“爺要你的命作甚?” 他有的是錢,救個人,就跟救個小貓小狗沒兩樣。輕而易舉的事,許是一句話哄得他高興也就順水推舟做了。 他提步要走,姑娘匍匐上前,牽住他袍角,“爺,您這就走?奴、奴……” 她想問問她現如今該怎么辦。他什么時候來贖人,什么時候帶她走? 趙晉勾唇笑道:“怎么,這就想伺候?” 姑娘羞得滿臉紅,想搖頭,又覺得是不是該點頭。 趙晉抽回衣擺,抬手按著額角,“不用了,你這姿色,爺還真沒瞧上?!?/br> 姑娘頓住,羞紅的臉,在他背影遠去的過程中,一點點褪色成蒼白的顏色。 —— 燈下,柔兒在看賬目。 新鋪子開張半個多月,投入頗巨,至今只收了三筆定金,遠遠不足以應付支出。 近來無論吃飯還是休息,只要有點空余時間,她就會翻出書本來瞧。在月牙胡同所學有限,趙晉的指點偏頗太過,多是為了閨房取樂,并非認真要她做個女學生。她去書局買了兩本書,遇到不認識的字句,就請教孔繡娘,——孔繡娘原是好出身,父親是個秀才,在鄉里教書育人,半途家道中落,父死母病,為了活命,才來出賣手藝。她不僅會認字,聽說還會彈琴,不過如今做了這行,大抵是沒機會再彈琴了。 “阿柔?!?/br> 外頭的人聲打斷了柔兒的思路,她站起來迎出去,門前一個穿蓑衣的人正在摘斗笠。 雪下得很大,臘月的天滴水成冰,饒是穿得厚實,手指也凍得有點僵硬,林順用了好一會才把斗笠摘下來。 在夾棉長衫上抹了手,蹲下來打開一路拎過來的包袱,“你嫂子說你腿天一冷就要不舒服,給你縫了這個夾棉護膝。這是你哥托人給你買的參,讓你熬湯喝的。再有這個,袖籠子、臥兔兒,都是干娘做的。還有包子,拎過來冷了,明兒早上你上鍋熱熱,是飯莊斜對面那家你愛吃的包子鋪的?!?/br> 他拿出好幾樣東西,說了好些話。 人也不往屋里走,就靠在門邊兒一樣樣拿出來跟她說。樓上孔繡娘聽見說話聲,在樓梯上探頭往下望,“喲,林大哥又來了?上回您給我們送的栗子還沒吃完呢,這回是不是又帶好吃的來了?” 林順朝她點點頭,打了招呼??桌C娘咚咚咚步下樓梯,翹首張望地上的包袱,“咱們陳掌柜的,可真有福氣,這么多人想著念著,又有林大哥這么個體貼人兒,三不五時就來看望?!?/br> 她打趣著二人,柔兒被她笑得有點尷尬。她如今主要精力都在新鋪子上頭,來回太遠路又滑,有時就宿在店里頭。家里人每每托付林順來幫忙送東西跑腿,她知道他們是什么意思。林順以前會躲著她,現在不知怎地,一點點主動起來。有時無事也要往這邊跑,也不吭聲,扎進后廚挑水劈柴,替她把力氣活都干了。 孔繡娘熱情地招呼林順進去喝茶,林順瞥了柔兒一眼,能瞧瞧她他也就滿足了,他擺手道:“不打攪你們休息了,我得趕緊走了?!?/br> 推開門,大雪像紙片似的,一重重往下落。門口堆積了厚厚一層銀霜,適才林順來時踩出的腳印這么會兒就被覆住了。 林順抬眼瞥了眼陰沉沉的天色,嘆道:“這么大的雪,怕是能壓垮房梁?!彼厣韺θ醿旱?,“下回我再過來,替你們把樓頂上的瓦片固一固?!?/br> 柔兒朝他揮手,“順子哥,不用了,有什么事兒我可以找東家幫忙,天氣這么差,您別再奔波來送東西啦?!彼^意不去,家里頭沒馬沒車,他要會欹縣去問兩老有沒有要給她帶的,又要從鎮東頭走到西頭來找她,全靠兩條腿在這冰天雪地里跋涉,她又怎么忍心。況且照她的本意,是不想多有接觸的。男女之間想守住異姓兄妹關系,摒除過去的種種糾纏,說起來容易,其實做起來很難。柔兒不想彼此再消耗下去,她真的不想再耽擱他了。 回到小樓,她把適才林順送過來的東西一一擺放在相應的位置,孔繡娘捧著繡繃子對她笑,“阿柔,你真有福氣,林大哥這么踏實本分,又這么喜歡你,將來你們成婚,他得對你多好啊?!?/br> 柔兒苦笑,“阿衣,你別說這話了,我跟你解釋過,他是我嫂子……” “是你嫂子兄弟,是你哥朋友,是你爹娘義子,我知道啊,可是這并不妨礙他喜歡你、想娶你啊。阿柔,你也不小啦,孩子也沒在身邊,獨個兒這么單著,心里頭不苦???你瞧我,我這是沒法子,沒選擇,要是有個男人肯這么對我,我得多高興啊?!?/br> 柔兒知道她難處,她娘常年要吃藥,還有個在讀書的弟弟,為了掙錢活命,耽擱了自己的終身大事,如今年過二十,還沒成過親。倒也有人替她介紹男人,可也沒碰著滿意的,人家嫌她年紀大還要替她養家養舅子,她也嫌棄人家相貌丑各種毛病。 孔繡娘見柔兒不吭聲,心里頭替她著急,“阿柔,你是不是心里頭還有你孩子她爹???林大哥樣樣好,你都不動心,除非你心里頭,有個比他還好的人,心里裝滿了,也就盛不下另一個了,是不是???” 柔兒哭笑不得,“你說哪兒去了?我是心思沒放在那上頭,光顧著愁鋪子里的事兒了。阿衣,你快別逗我了,成太太家的東西做好了嗎?三日后人家就要來拿了吶?!?/br> 岔過話題,孔繡娘總算結束了對她和林順的撮合。 柔兒把賬本合上放回抽屜,翻了張人家描好的花樣子出來,坐在桌前認真地臨摹。 她會的太少,要學的太多,啟程比旁人晚,用的功夫就得比旁人多。 如今偶爾會和金鳳碰面,金鳳也不藏私,她要問針線上的事,一樣一樣細細演示給她瞧。 柔兒其實很喜歡如今的生活,雖然不能日日陪在安安身邊,但趙晉準她偶爾探望安安,對她來說已經是莫大的恩賜。 她是個容易知足,也惜福的人。 不會自怨自艾,只懂埋頭使勁的過日子。 臘八節,家家要吃臘八粥。柔兒昨天熬了半宿,今兒起的遲些,一下樓,就見她欹縣鋪子里的學徒小紅喜滋滋地站在樓下,“掌柜的,我師父問你今兒回不回,說要給你留臘八粥呢?!?/br> 為了這點事,蕭氏不至于特地遣個學徒來問,若只是想給她留碗臘八粥,也可命小紅直接帶過來。明顯是有事兒。 柔兒點點頭,應道:“那你跟他說,我今兒傍晚就過去。待會兒你回去路上慢著些,我這有點零錢,你拿著,路上要是餓了,自己買點零嘴兒,給你師父也帶包糖栗子回去,我記得她愛吃?!?/br> 小紅高興地收了錢,柔兒又留她吃了早點才放她走。 今兒生意突然好起來,從飯后直至未時,一直陸續有客進來。說是成太太家治宴,擺在廳里頭的繡花掛氈惹眼,不少太太奶奶們瞧上了,都打聽了是這家孔繡娘的手藝,特上門來光顧的。 進來越有五六波人,訂出去一對兒掛帳。雖說利錢不多,這總算是個好的開端。 柔兒忐忑了許久的心,稍稍安穩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