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日后，赫連鋒一行人等，便來到潁州。

    潁州的飛行學堂乃新近成立，專門負責為永軍輸送航空方面的人才。

    學堂聘請了美國人為顧問，并向美國大批購買費力提、道格拉斯等型號的飛機作為教練機使用。

    校長一面在前帶路，一面向赫連鋒介紹校舍、機場的建設情況，又絮絮說了第一批學員，將要學習的飛行學科知識，以及飛行訓練安排。

    末了，還將最新設計的飛行員口糧，拿出給赫連鋒逐一展示。

    這是赫連鋒要求的，比起赫連鉞的精于用兵，他更認為打仗比拼的就是武器、彈藥和食物。

    哪個軍隊的后勤保障能力優越，便是贏取戰役勝利的關鍵。

    小澈兒拿起口糧罐頭里的一塊巧克力，放在嘴里咬半日，眼眸亮晶晶地直笑，“大伯，我長大以后也要開飛機，當飛行員?！?/br>
    “你個小貪吃鬼?！焙者B鋒曲起指腹，輕刮他的鼻尖，“剛在機場見到飛機，嚇成那樣。這回子有巧克力吃，就想當飛行員了？”

    身邊圍攏的軍官皆嗬嗬輕笑，往日最為嚴肅的司令，只有在看到小侄子時，才會露出舒暢的笑容，這讓嚴肅緊張的氣氛，著實輕松不少。

    翌日，赫連鋒空閑下來，答應帶小澈兒去郊游。

    他們去的是潁州有名的小鎮，春山府。

    云嵐更是激動不已，一大清早親自做了午餐。

    這是她留洋時，特地跟日本室友學的。飯團捏成叁角形狀，里面包上酸甜的梅子rou，外面貼上粉嫩的鹽漬櫻花，再小心裝在杉木餐盒。極其適合郊游的食物。

    汽車疾速行駛在春山府的大街小巷，迫近中午，幾家小飲食攤，皆坐滿客人。

    因為小澈兒想要街邊捏的糖人，云嵐便下車陪他去買。

    赫連鋒手支下頷，無意間瞥到一家照相館，展示玻璃中，有一極熟悉的人影。

    他整個人似挨了記悶棍，耳邊嗡嗡直響，如鬼魂附體，不知此時此刻，身在何處，只是木然推開車門，蹌蹌踉踉，往那家照相館跌去。

    他透過玻璃窗子，呆呆凝視，那是一張雙人合影，相片中的女人，眸若流星，笑容恬淡，只是左臉頰有一塊分明的黑斑。

    陽光烈烈照射下來，赫連鋒卻冷得直發顫。他意識渙散，耳邊鼎沸嘈雜漸漸消去，只剩那一日他手臂鮮血滾落雪面，滴滴答答的輕響。

    綿延群山，橘柚青青，洋槐勝雪。小澈兒捧著一株蒲公英，將絨球般的白色冠毛，吹得遍地都是。

    云嵐屏退侍從，鋪上一張紅白格紋的野餐墊，又將做好的叁角飯團，忌廉蘇打水，碳烤魷魚絲，新鮮水果，依次碼在墊上。

    “嘗嘗這個飯團，我親自做的?！痹茘褂c赫連鋒之間的距離，將那小飯團直接塞進他溫熱的手心。

    赫連鋒接過飯團，濃眉緊皺，“冷冰冰的，怎么吃？”

    “這是飯團，就是這樣吃的?！痹茘剐?，還示范般地親自咬了一口。

    赫連鋒不悅瞥她一眼，抬手打落赫連澈手中飯團，冷聲質問她，“吃壞腸胃，你負責？”

    小澈兒見白胖可愛的飯團，滾落地面，與黑魆魆泥土混雜在一起，不由得嚎啕大哭起來。

    “不準哭！”赫連鋒訓斥他，將他摟入懷抱，作勢就要下山。

    云嵐立刻起身，攔住去路，“我們還沒有摘橘子?！?/br>
    雖然橘子未熟，但她真的很期待，與赫連鋒多相處一些時刻。像從前他追求自己般，兩人日日黏在一起。

    赫連鋒斜她一眼，嗓音低沉，“你想摘，就一個人在這里摘個夠好了?！?/br>
    說罷，他便領著小澈兒下山，將暗自垂淚的云嵐，無情丟在山頂。

    *

    赫連鋒脫去墨綠軍裝，換上深灰襯衫，扯開領口的兩顆紐扣粒子，看了半晌，又將扣子默默系好。

    他褪去手腕的歐米茄，戴一極大的黑色墨鏡。裝扮完畢，他便不住朝鏡中打量，其實還是很容易認出的。

    可不知為何，他竟然希望這個女人將自己認出，至少這可以說明，叁年來，她并沒有將他完全遺忘。

    黑皮鞋踩踏青石板路，卜篤作響。

    豆腐攤生意很好，橫著的幾張八仙桌，皆坐滿了人。

    赫連鋒揀了靠近灶臺的一張桌子坐下，和氣的老板娘，很快給他端來一碗香噴噴的豆花。

    他漫不經心嘗了口，是她以前常做給他吃的味。

    赫連鋒又向周圍望了眼，食客都是些穿短衫的窮鬼。沒想到，從前專屬他的味道，現在居然人人皆可嘗。

    “敏嫣，你去吃飯吧。你不是說許久沒吃張大娘家的餛飩了嗎？”

    水生剛跑完市場，趁著午間休市，趕緊跑來相幫敏嫣。

    敏嫣喜歡吃張大娘家的全家福餛飩，不過這幾日，張大娘家中有事，已長久未出攤。

    赫連鋒黑眸閃過銳利光芒，是相片上的男人?？筛鶕盏降南?，她沒有成婚。

    敏嫣并未在張大娘的攤子上吃，而是將餛飩端了回來。她舀起一只大餛飩，尖起唇瓣輕吹，喂進忙著舀豆花的水生嘴里。

    “你快吃，別管我?！彼t腆一笑。

    赫連鋒震驚，這個女人什么時候喂過他吃東西?，F在她居然喂一個又窮又賤的男人吃飯。

    赫連鋒怒氣中燒，  這恩愛甜蜜的畫面似是一把鈍刀，將他的心割裂得四分五裂，生疼生疼。

    *

    戲園子里，穿花綢旗袍的女人，描眉畫眼，傅粉施朱，坐在四方桌前，有說有笑。

    敏嫣與水生的是廉價票，只得坐在很后面的矮腳長凳上。他們卻全然不在乎，仍舊看得十分開心。

    臺上張生咿咿呀呀輕唱，“今生若不和你作并頭蓮，難道我前世燒了斷頭香？準備著一萬聲長吁短嘆，五千遍搗枕捶床……”

    敏嫣驀然手心一沉，是水生遞來的八寶茶。

    她掀開茶蓋，只見茶湯里添加了滿滿的料，芝麻，葡萄干，核桃仁，青紅絲……

    敏嫣嘗了一口，又暖又甜，她笑著將茶碗捧到水生唇邊，示意他喝。

    水生的心莫名揪緊，但還是就著她手，低眸淺嘗。就這樣，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將整碗茶喝得一干二凈。

    戲園子散場后，他們去橋上吹風。

    敏嫣凝望萬家燈火，心里卻并不失落，她只覺人間綺麗，從前經歷的種種，皆是值得的。

    水生側頭去瞧敏嫣，微茫中，她濃密纖長的睫毛，宛如蝴蝶的一羽翅膀，輕輕撲扇，讓他的心蠢蠢欲動。

    可是他又怕只是自己的一廂情愿，她似九天玄女般美好，又豈會看上他？

    思至此，他垂頸，只呆立在那兒，不敢動半分。

    夜風拂過，水生掌心，忽然多了團軟綿綿的小手。他驚訝望去，還未來得及說話，敏嫣卻反手一握，將他攥得更緊，暈紅笑靨，在彼此臉龐微綻。

    赫連鋒怒視橋面上，那對宛如燕侶的男女，他深吸一口煙，將煙蒂丟在鞋前，狠狠踩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