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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為止,藤權介卻不敢再說別的話了??墒沁€有很多想要傾訴的心事,正源源不斷地涌上心頭,到底在與誰置氣呢?哥哥他明明很明白,這樣子日日夜夜地尋找女人,本就白費力氣,為什么仍舊要那樣做? 屋外送來的風,不正冰冷得像是山風一樣嗎。進到此地來,便是主動站在懸崖的邊上,望不見底的深淵正逼臨眼前,不斷發出如同自故里而來的呼喚。 “但凡得到寵愛而滋生出驕縱的女子,身上的唯利是圖絕不關乎彼此的地位或美丑。所謂‘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不過是基于‘才子佳人’謊言上的逢場作戲。您否認也好,一個天上的人委身于這凡間,終歸與她們是不一樣的。兩者之間本就隔著銀河,沒有宿緣的境地里,反而要去做那一個首先渡河的人?!闭f到這里,實在沒有了隱忍的理由,一下子將心里的話全盤托出了。 和琴乍然發出激昂的蟬聲,“咚”地一下掉在地上。深淵似的轉過身來,白色的面具竟像無數個當空的皓月,發幽幽的光?!疤焐系娜??這種話還說得出口嗎?” “為什么總是要漠視家里人的關心呢?不要再在女人上花心思了!除了我以外,還有誰會不在乎您長什么樣?” “好啊,真有膽子說?!备绺缫幌伦忧茏∷募珙^,剛強的手指隔著衣服打旋扯扭,好像因為那種疼痛,嘴里也變得十分苦澀。面具在那個時候,突然從哥哥的臉上掉了下來。 在那臉上盤曲的虬根,或許是鮮紅的顏色吧,正像燒熱的炮烙。然而是因為被自己注視著的緣故么?虬根被染上金屬的沉寂,好像森森白骨零落在地,卻奇異地被安置在干枯的脖頸上方。藤權介的手被攫到白骨的叢林的那個時候,很了然自己不可控制的顫抖,有愈演愈烈的端倪。那種虬根不同于熾熱的記憶,給他許多關于寒冬的遐想。每一寸的根須都像細雪那樣溫柔。 “現在看得很清楚了吧,把我的臉看得很清楚了吧?” 怪叫著的哥哥,像殘尸敗蛻一樣猙獰。所有關于容姿端麗的回憶都如一件瓷器被砸碎了。哥哥潮濕的衣服上,送來水產獨有的腥氣。藤權介現在明白過來,原來自己正在撫摸的是一條茍延殘喘的魚,原本沒有錦色的鯉魚就為人所輕賤,若連生得體態優美的福氣也全無,最后的歸宿唯有食案上的漆盤。 自己所期待的面具背后的景象,盡管擺脫不了丑陋駭人的宿命,卻擁有著能夠比肩迦陵頻伽的嗓音。為什么從來這世間只有舉世無雙的美貌的說法,難道有見過天人樣子的人嗎?若是人人都說,天人的容顏無人可比,那么藤權介偏要說,天人的樣貌丑惡不堪??商烊说穆曇舯仨氈閳A玉潤的規定,要從哪本經典里找起方才合適?眼前近乎陷入瘋狂的哥哥,早與“篳篥”、“悅耳”一類的詞匯不再有任何瓜葛。 “哥哥,我……” 那鬼怪當然不會顧慮自己的心情,一昧地施加著那猶如酷刑的嗓音,“在這里裝什么可憐呢,快把眼淚收回去吧。你要在我面前假哭,那就是愚蠢至極的事情,好好地看我這張臉吧!” 黨同伐異的較量,終會在秘密公開之時,以一方的勝利宣告結束。長久的凝視使藤權介肩膀發酸,稍微把腦袋側開一點,就會被哥哥誤以為是對他臉龐的恐懼。金屬似的手指馬上扣住藤權介的下巴,重新扳回到正視的位置。 “我看見了、看清楚了?!?/br> 冰冷的rou條越來越燙,在橘黃的光里,有為腐敗植物侵襲著的粘稠。 “你還以為這是天花嗎?” “天花……”藤權介笑了笑,“竟然說這是天花?!?/br> “啊,不滿意嗎,對外說是天花的時候,你高興得睡不著覺吧?!?/br> 藤權介嘴里的苦味,令他張不開口。 鬼臉在眼前放大了,乍然開裂的好像是“嘴”的部分,似乎散發著腐爛的氣味,“這是誰的罪過?‘巧舌如簧,顏之厚矣’的意思,非要裝出不知道的樣子才甘心嗎?到長橋局的面前搬弄我的是非,竟還有邀功請賞的臉面。那么告訴你,我已經不把你當弟弟了?!?/br> 應該哭泣的哥哥,怎么不嘗試哭泣呢。反倒是自己的鼻子越來越酸,若是開口說話,淚水又會很容易地流下。再說些道歉的話,格外矯情又為時晚矣吧。往往自己真心實意地想要訴說時,總有各種各樣的游離在外的第三種嘴臉,將名為“親情”的絲線,越捻越長。 藤權介別無選擇,“與其說是我的過錯,不如就說是我燒毀了您的臉吧!可我先前說的,絕無半句摻假。怎么也不會想到,竟換來這樣一句傷心話。到底是真的為了別人說話,還是找個由頭攆我走呢?那個女人的心若是真的,會有這等的事發生嗎?”然后,又有兩行眼淚,掉出了眼眶。 記憶要怎樣掩蓋,才能更為接近真實?最好就像女孩子們的人偶一樣,穿什么樣的衣服,做什么樣的裝扮,都是全新的轉變,一點也看不出原先的樣子,任由自己決定著。若設想成畫畫那般,當然也很好。懷揣一個追憶的借口,往昔之事自無需過問他人意見,全憑自己的雙手落筆成蠅。 哥哥加冠的那個年頭,是藤權介無數次妄想里的世外桃源。并非是以擅自想象而補充完整的斑駁記憶。那火光的顏色,但凡稍稍掘開心里世界的土地,就能驀然回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