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節
背景聲中,隱約能聽到與桐傅遠相似,卻更加尖銳刺耳的興奮聲音,但巫嶸眼前卻只有傅清南的身影。他知道自己不該開口,卻無法在對方注視中保持沉默。 “賭什么?!?/br> 他知道,自己開口時其實就已經輸了。 本不該動搖的底線,面對他時終于開始后退。 接下來的記憶畫面巫嶸已經看不清了,靈魂深處的陣痛是將原本洶涌如潮的記憶強壓下去的后遺癥,感知在慢慢恢復,差點被碾碎沖散的,這一世人類巫嶸的情感與記憶也逐漸回籠。呼吸間靈魂震顫減少,身體漸漸恢復正常,同時逐漸恢復的,是對外界的感知。 “放棄,人類能再茍活六十年,已經是他最后的仁慈!” 桐傅遠的聲音響起,帶著大局已定勝券在握的自信,語氣中透出強烈惡劣的譏諷憎恨。 “傅清南,我承認你很強,但你不過只是個人類而已,規則的棄子而已。冒犯了他,我甘愿死亡,但這換來的是命運將回到正軌。而你,傅清南,你難道真的認為蘇醒過來的他還會愛你嗎?” “癡心妄想!” 在桐傅遠的聲音中巫嶸睜開眼,模糊視線中是一片血紅。染血的道袍,披散的黑發,巫嶸瞬間想到記憶畫面最后,遍體鱗傷的傅清南。 “您醒過來啦!” 桐傅遠驚喜聲響起,洋溢著超乎尋常的狂熱與謙卑:“冒犯了您,我罪該萬死,只愿……” 巫嶸卻沒有半分注意在他身上,在意識徹底回歸前,他已經抱住了眼前血紅的身影。懷抱中的人身體冰冷,輕的幾乎沒有重量,不像人,倒更像是鬼魂。 是啊,他懷中的南確實只是殘魂。 拒絕了恢復全部記憶的巫嶸不知道,是什么賭注讓傅清南靈魂分裂,大半轉世輪回,小半殘魂游蕩人間。如果那次鬼童沒有將他撲落懸崖,墜入深淵,如果沒有傅清給他的紫符紙鶴,峽谷中的殘魂恐怕會如上輩子一樣在無望的等待里最終消散。 抱著南的腰,此時巫嶸的心情格外平靜。 這一次,他終于抱住他了。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 桐傅遠不敢置信聲音凄厲,如杜鵑啼血,仿佛經受了致命打擊,人都變得恍惚瘋狂。 “殺了傅清南,快,殺了他。那么多的機會,你為什么沒殺掉他!” 他不是在對巫嶸叫嚷,在桐傅遠狠厲癲狂注視下,權杖卻一動不動,安靜如雞。 ‘唉,我只是根權杖而已,而且我是有主人的權杖了?!?/br> 巫嶸聽到權杖小聲嘟囔,頗有幾分無奈與抱怨。 ‘為什么總有人會這么嚴厲要求一根權杖呢,我只是一根權杖而已啊?!?/br> 不知道桐傅遠有沒有聽到權杖的聲音,反正他不說話了。 第240章 “功虧一簣,哈哈,功虧一簣啊?!?/br> 長久的沉默后,桐傅遠輕聲笑道,不似之前癲狂瘋魔,仿佛冷靜下來了,但話語聽在人心底卻泛起刺骨寒涼,如同潛伏在陰影中的毒蛇,令人本能毛骨悚然。 “很遺憾,我們沒能達成共識?!?/br>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如夢幻泡影,最終歸于縹緲虛無。 “天族將立,人族滅亡,這是無法逆轉的未來。衷心希望您能盡快恢復記憶,我也會用自己的方式振興天族?!?/br> “不久的未來,我們終會在旅途終點相逢?!?/br> 吧嗒一聲輕響,鹿角面具墜落在地,摔在堆疊的祭袍上。而桐傅遠就像變成空氣似的憑空消散,原地只剩下凌亂祭袍。他果真并非人類,甚至不屬于人間任何已知的物種。 巫嶸并沒有阻攔他,也暫時無法阻攔。他拒絕了那段記憶,同樣也相當于記憶里蘊含的力量。更何況老苗洞天坑已然因剛才之事瀕臨破碎,發出尖銳哀鳴。天坑破碎時產生的毀滅性泯滅力量能輕而易舉碾碎任何能力者,無窮無盡的裂縫與斷裂破碎的空間讓人無法找到離開的通道。 但有權杖在手,離開天坑安全回到現實還是輕而易舉的。 “王!” “巫嶸!” “嶸哥!” 跨越空間的頭暈目眩感還未完全散去,雜七雜八焦急擔憂驚喜的呼喊聲已響在身旁。巫嶸能覺察出是凌云紅袖他們,除此之外他還隱約在最前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是他……回來了。 身體發出精疲力竭的訊號,靈魂也脹痛難忍。在一片驚呼之中,巫嶸放心昏迷了過去?;杷侵委熿`魂與身體不協調的良方,越是強大的人自愈能力越強,良好的休息有時能勝過一切良藥??赡苁侵翱吹降挠洃洰嬅嫣?,就連再強大的靈魂也需要休息。 這次昏睡的巫嶸沒再看到任何旁的記憶畫面,睡得無夢香甜,等他醒來時頭腦清醒渾身舒暢,精神充沛的感覺實在是好極了。 除了下半身仍是蛇尾外,一切都很好。 “你終于醒了啊?!?/br> 巫嶸回頭,發現外婆正躺在他旁邊的病床上,老人身上插著各種管,吊著水,渾身上下沒半點好的地方。但精神勁倒是還挺足,明明不能動彈還斜著眼,中氣十足的拿眼角余光瞟他。見巫嶸望過來,老婆子冷哼一聲,嘴里嫌嫌棄棄地用苗語嘟囔著什么,左右是些“年輕人身體弱”“把自己弄成這幅模樣”之類的話。 “啊,巫嶸你醒過來了!” 第一個進病房的是凌云上人,他看起來像是一直在忙沒有功夫停歇的模樣,身上道袍都是幾天前的。一頭白發也沒有好好梳,甚至連拿竹簪串一下都沒有,就隨手用皮筋綁成個大馬尾在身后晃??吹轿讕V醒來,他高興挑起了眉,更顯出眼底烏青一片: “婆婆特別擔心你,非要跟你在一間屋里,怎么勸都不聽?!?/br> “哼?!?/br> 巫婆一輩子都在寨子里,普通話會的不多,也不知道聽沒聽懂凌云上人在說什么。反正她一看天師就沒什么好臉色,尤其是看到接下來在凌云上人身后進屋的年輕道士后,外婆的臉色更臭了,皺紋都擠在一起,就像是一張脫水的老橘子皮。 “傅清?” 雖然巫嶸在昏迷前似乎看到了傅清的身影,但直到現在他才真的確認傅清回到了他的身邊。也就是說,秦教授所說的那樣神秘物品,傅清已經拿到手了。 “嗯?!?/br> 傅清動作自然的坐到巫嶸床邊,目光從他的臉移到那條漂亮若翡翠雕琢而成的蛇尾上,隨后他把被蛇尾掀開到一邊的被子抖平鋪展,重新給他好好蓋到身上,把尾巴擋的嚴嚴實實的。 “哼!” 巫婆又是不滿冷哼一聲,尤其是近距離看見這新進來的小道士與傅清南極相似的面容,想到被傅清南一行人帶走的巫橈,更是氣不打一出來。若不是現在行動不便,她早給對方下蠱以示警告了,狗天師離她孫子遠點! “桐傅遠消失了?!?/br> 似是明白巫嶸在想什么,不用他詢問傅清便開口道。他身后的凌云上人也凝重搖頭:“巫山大天坑復蘇了,但是……” 他欲言又止,眉心緊鎖:“這里面有蹊蹺,圣楔會一反之前高調作態,最近沒有任何相關消息流露出來?!?/br> “惡苗寨中有巫山大天坑的裂縫?!?/br> 白牯疲倦虛弱聲音響起,他身上的傷不比巫婆少,是坐著輪椅被蘇小米推進來的。本就不大的房間現在擠滿了人,偏偏除了傅清以外誰都不敢往巫嶸床邊坐,也不敢去打擾巫婆,于是默契沿著門邊墻壁站了一排。當然了,除白牯以外。 他轉著輪椅來到巫婆床邊,以晚輩恭敬又不失親昵的態度用苗語和她低聲交談,眼見著巫婆兇神惡煞的神情略微松緩了些,當然了,在看向某兩個天師時,她仍是那種看到蜈蚣屎的厭棄表情。等到棺老人也從門邊進來,繃帶小人太矮被其他人擋住了視線,硬生生擠到最前面后,除了紅袖以外巫嶸最信任的鬼國班底算是集齊了。 不約而同的是,無論是凌云上人還是棺老人,亦或是蘇小米白牯,都忍不住往巫嶸那里看。又不敢正大光明去看,就用眼角余光去瞟。要是一個人這么做還不容易被發覺,被看的頻率這么高巫嶸也很難不發現。 不過稍微一想,就知道他們這種有些惶恐,失去安全感似的表現是怎么來的。在老苗洞天坑時巫嶸差點恢復記憶,身為人類的這段經歷和那龐大記憶相比太微不足道,險些崩潰。就連跟傅清之間的陰陽契都幾乎潰散,更別說比陰陽契還要不穩定的魂契血契了。 恐怕那天凌云上人等人都感知到了死亡陰影的籠罩,魂契血契一朝潰散,身為下位的他們就會靈魂泯滅死亡,連渣都不剩。也就是說如果那日桐傅遠的計謀得逞,就能帶走鬼國高層與傅清南。到時候就算恢復記憶的巫嶸以冒犯之名殺了他,失去首腦與希望的人和鬼又如何能扛過接下來的大天坑復蘇。 幸好他功虧一簣。 巫嶸手微動,便感到傅清的手覆了上來。與巫嶸不同,他的手指手心永遠是溫熱的,這種熱度讓冬天的蛇不自覺向往依戀,這是生理上的動物本能,沒什么好奇怪的。巫嶸垂眸望向傅清的手指,尾尖借著垂落床邊的被角遮擋,悄然纏住了傅清的小腿。 巫嶸眼睫低垂,灑下一片細碎陰影。剛醒來沒多久他就又想睡覺了。最好是能抱著傅清一起睡。 “……總而言之,先壓制血脈污染詛咒,讓表哥能孵化蠱種,恢復原樣是目前最重要的?!?/br> 白牯眼觀鼻鼻觀心,不看自己不不該看的場景,甚至不顧巫婆不滿,狀若不經意間擋在巫婆與巫嶸之間,貼心不讓老人再受刺激。與此同時他用苗語和老人低聲說了些什么,聽到其中某個詞,昏昏欲睡的巫嶸清醒過來。 白牯與外婆談及的,正是巫家那套首飾,也是據說隨巫橈犧牲后遺失的首飾。和蠱種一樣,那套首飾也是巫家人代代傳承下來的,唯有巫家人才有資格佩戴,蘊含著特殊的力量。在老苗洞天坑被毀,祭壇消失,救出巫婆后,作用在蠱種上的血脈詛咒已經微弱了很多。 如果能戴上全套首飾,哪怕只帶半套,都能憑借其中的力量暫時壓下詛咒。等到蠱種度過最脆弱的繭化期,成功孵化破繭,它自身純粹強大的力量就能抗住詛咒,不會再被輕易污染。 現在問題就是,那套首飾里大部分物品都隨著巫橈的犧牲遺失了。當然了,現在都知道巫橈很可能并沒有死去,但她恐怕落到了圣楔會手里,那些首飾也跟盡數遺失差不多。僅僅只有那支簪子的話,還不足以壓制詛咒,正如它明明身為巫橈遺物,卻無法讓南解開封印一樣。 嗯? 想到這,巫嶸忽然一愣。他恍惚想起當時從記憶風暴里掙脫出來回到現實里的時候,南擋在他身前的背影。那種感覺和以前有微妙不同,他和傅清南更‘像’了,也讓剛從回憶中脫離的巫嶸直接將他認成了一襲血衣的傅清南。 殘魂和本體本就該極其相似,尤其是保有絕大部分傅清南記憶的南,該是比傅清都更像傅清南。而之所以一開始沒人能認出他的原因,正是因為他身上的重重封印。每解開一重封印,他就更像傅清南一分,等到封印完全解開,也就是殘魂與轉世合體,傅清南重歸人間的時候。 換句話說,就是當時的南給巫嶸以那種感覺,很可能是因為他又解開了一重封印。而在那種場合下,能解開的封印只會有—— “這是巫家首飾中的耳墜,在婆婆衣服里發現的?!?/br> 白牯小心捧出一個匣子,打開來看,里面是一枚讓人難以移開目光的紅珊瑚珠耳釘,細銀鏈墜著只極小極精致的銀色蝴蝶,精湛的雕工讓蝴蝶栩栩如生,仿佛隨時會從匣中飛起來一樣。 第241章 巫嶸一看便知道這枚耳飾是和簪子配套的,事實也果真如此,那祭壇下就是巫山大天坑裂縫。但本該在巫橈身上的飾品,為何會出現在外婆的衣服里。 “我看到阿姐了?!?/br> 果然,之前巫嶸在祭壇處找到外婆,聽她說‘救救jiejie’的時候就知道,外婆恐怕是見過巫橈姨婆了,而姨婆被轉移走的時間很可能就在這兩天。 究竟是她有意識將耳墜落到巫嶸身上的,還是桐傅遠刻意放的,為了證實巫橈在他們手中,這點很重要。只可惜當時外婆失血過多神志已經模糊,說不出更清楚的場景。 不幸中的萬幸是,有了這枚耳釘,再加上之前的簪子,只要再找到一件巫家飾品,憑巫嶸的實力就能壓下血脈詛咒,讓蠱種順利破繭。他也就能脫離與靈蠱融合的狀態,恢復原形。 當然了,巫嶸明白只要自己找回記憶,恢復那恐怖的實力后,無論是大天坑圣楔會還是桐傅遠,都不會是他的對手。但那種記憶洪流洶涌而來,幾乎將他沖垮潰散的感覺實在讓巫嶸忌憚。他此世的自我認知是人類巫嶸,或是鬼王巫嶸,并不是什么活了千萬年的老怪物。 而人類這段記憶和那些相比脆弱又渺小,輕易就會泯滅在龐大記憶的潮涌中。而以巫嶸目前的實力要想碰觸到那恐怖的力量,暫時無法做到控制,只能接納。如果人類這段記憶被沖垮,徹底恢復全部記憶與實力的他,還會是巫嶸嗎,又或是會如桐傅遠所說,變成個無血無情,非人非鬼的存在? 掌控欲極強的巫嶸本能厭惡這個設想,有沒有感情無所謂,未知的,不能控制的變化才讓他真正無法接受,寧愿尋找旁的辦法也不會走上這條捷徑。 恐怕桐傅遠就是深知他的性格,才會做出如此決定。但強使巫嶸恢復記憶的算計失敗后,留給桐傅遠的時間就不多了。巫嶸已經知道如何獲得摧毀性的強悍實力,他變強只是時間問題。雖然只靠巫嶸性格能推測出他不會立刻接受,但誰知道什么時候會發生變化呢。 所以接下來的時間里,桐傅遠,或是圣楔會的動作反撲該會越發瘋狂。必須要盡快恢復原態,才好迎接接下來的戰斗。 不過這也簡單,因為第三件首飾在哪里,巫嶸已經有眉目了。 不打擾巫婆休息,幾人移到客廳處,巫嶸坐在沙發正中,蛇尾橫著,尾尖長度超出沙發,懶洋洋在扶手處懸著。在巫嶸左耳垂上,當年他回苗疆寨子繼承蠱種,下山時外婆親自烤了銀針為他扎下的耳洞處,紅珊瑚珠耳釘如一滴鮮紅的血珠,更襯得耳垂白皙若雪。銀色鏤空蝴蝶微晃,似是隨時將會振翅飛走。 戴上耳墜后,因血脈詛咒而萎靡的蠱種精神力不少。這辦法確實有用,接下來就是第三件首飾的下落了。 “凌云,騎士是我的人嗎?!?/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