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宣筆向來精工細作,選料嚴格,制作上乘的宣筆所用之兔毛應為秋天所捕獲的長年在山澗野外專吃野竹之葉、專飲山泉之水的成年雄性毛兔之毛,且只能選其脊背上一小撮黑色彈性的雙箭毛,可謂是少之又少,取之不易,因為只有這般的兔毛所制成的筆才能達到尖、齊、圓、銳的要求,也才能被士林中人視之為掌上明珠,更稱之為“珍寶”。 宣筆在前朝乃是進貢之物,后戰亂頻發,筆工四散逃亡,當今天下再想求一支宣筆,不敢說難于登天,卻也與登天之難相差無幾,道是千金難求毫不為過。 這兩支筆也是這些物件里最珍貴的,他這確實能為出得起價錢的人買來他們所需之物,但那也僅僅是市面上能有的東西,如這兩支宣筆,便是給他千金,他也尋不到買不來。 也正因如此,掌柜才會猜測起向漠北的身份來,因為這兩支宣筆不是他托他買的,而是他托他去宣親王府拿的! 宣親王府什么地方?那是今上親兄長的宅子,上有宣親王,中有衍國最年輕的閣老,下有威名赫赫的昭勇將軍,是他們這樣的平頭老百姓能去的地方?若非他交給他作為信物的那塊白玉無事牌質地溫潤,上手便是極品的感覺,他都能當他是來抬杠砸場子的! 向漠北也有些詫異,不僅是因為孟江南竟識得宣筆,還因她竟背得前朝贊宣筆的詩。 而孟江南之所以識得宣筆,并非她見過,僅是因為她的阿娘曾一遍又一遍地與她說過罷了。 阿娘似乎對宣筆有一種她無法明白的執念。 加上筆桿頂端還刻著“宣”字,她自然就不難辨認。 她會震驚,也是因為她知曉宣筆之珍貴。 嘉安緣何…… 此時掌柜又拿了第二個錦盒出來,依舊打開放至向漠北面前。 是一塊色澤黑潤、堅而有光的墨條。 “這是向官人要的徽墨,您瞧瞧可對?”掌柜又道。 聽著是問,語氣卻是肯定的,他這鋪子可是童叟無欺,問一問,不過是一句禮貌的過場話。 徽墨入紙不暈、經久不褪、馨香濃郁,且防腐防蛀,宜書宜畫,問世以來深得士林所喜。 向漠北只瞧一眼便點了點頭,毫不有疑:“確是潘先生所制之墨?!?/br> 徽州潘玉所制之墨香徹肌骨,磨研至盡,而香不衰,被稱為“墨中神品”,他亦被世人譽為“墨仙”,只是而今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已多年不再親自制墨,至于他的弟子還達不到他的制墨手藝,但這盒中墨條確實潘先生親自制的,看來這位店家確實是有些本事。 掌柜則是不得不佩服向漠北,竟只是看一眼便辨得出這便是墨仙所制之墨,連墨條后的徽印都無需瞧,身份果真不凡! 若非尊貴之人,又怎可能見多識廣一眼便識真假? 掌柜打開的第三個錦盒里之物是硯,產自歙縣的歙硯,石包青瑩,紋理縝密,堅潤如玉。 向漠北亦是只瞧了一眼便頷首:“眉子坑的硯,不錯?!?/br> 歙硯品種繁多,以羅紋與眉子為上品。 掌柜還從未見過眼神如此犀利之人,以致他將那個由錦布包裹的臂長物件打開時是前所未有的恭敬,“您要的澄心堂紙?!?/br> 只見那宣紙膚如卵。膜,堅潔如玉,細落光潤,精美非常。 將紙看罷,向漠北淡漠的臉上才略微露出滿意的神色來,他轉頭看向不明所以卻瞧得愣神的孟江南,道:“阿睿聰慧,可入蒙學了,村塾并不適合他,我這些日子已在為他尋合適的老師,屆時尋到了再行破蒙儀式,這些先準備著?!?/br> 掌柜聽罷向漠北的話,直抬手按住自己的心口,生怕自己一口老血當場就吐出來。 這、這位大官人準備這么些文房上品竟是為一個準備上蒙學的孩子準備的??? 一個才入蒙學的孩子有必要用這么貴重的文房上品嗎!尤其那筆,那可是宣筆??!千金也難求的宣筆??!萬一他一個蒙童一堂課下來就把筆給戳壞了呢??? 只聽向漠北又道:“這兩支宣筆是我曾用過的,雖不是新的,但使用感會比其他毛筆會好上許多,給阿睿先將就用著,待我尋著更為上乘的筆,再換了這宣筆?!?/br> 掌柜將自己的心口按得更用力,他只覺自己有些快不行了。 這可是宣筆!什么叫將就用著???一個蒙童而已! 掌柜的內心被向漠北的云淡風輕拍打得咔嚓直碎,要不是他得撐住繃住,怕是就要呼號出聲了,然而事實他只能強顏歡笑地擠出一句:“向官人瞧著便是位做的一手好學問的讀書人,向官人自己為那孩子做老師不可嗎?又何故還要再去苦尋一位老師?” 這位向官人自己教那孩子的話,總不能眼睜睜地瞧著一個蒙童在自己面前毀了這么珍貴的宣筆吧?吧? 仍處在震驚中不知如何反應的孟江南此時聽著掌柜的話終是有了反應。 她眨了眨眼。 而掌柜不想再聽到會讓自己內傷吐血的話,此時又遞過來一只錦盒。 這是一只八棱錦盒,小小的,由掌柜托在手心里,還沒有他半個巴掌大,雖小,卻又很是精致。 盒面是一幅小小的芙蓉出水,花蕊還細細地繡著金珠。 孟江南的注意力瞬間就被這只八棱小錦盒吸引了去。 且這只小錦盒,掌柜遞給的是她,而不是遞給向漠北。 掌柜只笑不語,孟江南詫異地看向向漠北:“嘉安這是……” 掌柜以為向漠北既然已經帶著自家小娘子到這兒來了,自然是想要給她驚喜的,年輕人的心思嘛,他多少還是曉得些的。 誰知向漠北卻是飛快地伸出手,將他已經遞到了孟江南面前的那只小錦盒拿到了自己手里來! 掌柜懵了,轉念一想覺得應該是這位官人想要親手將錦盒交給小娘子。 然而事實卻是向漠北又是飛快地將錦盒收進了自己衣襟里。 掌柜:“……!俊 我說大官人,我戲臺子都已經給您搭好了,您自己卻把臺子拆了是何意啊磕就當著我的面給您的小娘子把東西拿出來不好嗎??? 于是,氣氛一度奇怪的掌柜只能將余下的幾只錦盒一一打開,內心無奈面上卻偏還要掛著笑道:“這幾盒書,您可也要瞧瞧?” “不必了?!毕蚰闭Z氣有些沉。 掌柜的手驀地抖了一抖,直以為是自己方才揣測錯了他的心思惹怒了他,卻又不能不將話繼續:“那這些……可需我給官人送到府上去?” “嗯?!毕蚰泵鏌o表情道,“城南老街巷向宅?!?/br> 說完,他也不看孟江南,只轉身往鋪子外走,沉聲道:“走吧?!?/br> 孟江南并非第一天識他,知他心地善良,不過是性子有些硬,大多時候都像只刺猬,待人也是忽冷忽熱的,昨夜之前她會為此覺得難過,覺得他是在嫌棄自己,但現下知曉了他亦心悅于她,她便沒有再胡思亂想,反是有些著急又有些心疼,以為他心疾犯了,忙將那盛放著宣筆、歙硯以及徽墨的錦盒闔上,一股腦兒地就往懷里抱。 然而她手臂纖細,懷抱不夠大,將東西抱了滿懷之后又將歙硯以及徽墨盒子放下,只抱了宣筆錦盒在懷,這才急忙忙朝向漠北追去,不忘回頭叮囑掌柜:“店家差人送這些過去的時候千萬記得叮囑他們小心些呀!” 這些都是四寶上品,更是嘉安的心意,斷然不能磕著碰著了的。 “放心吧小娘子?!闭乒駱泛呛屈c頭,還是這小娘子討喜,模樣生得俊俏,聲音也好聽,與那硬邦邦冷冰冰的向官人相處,也不知平日里是如何過的日子? “嘉安,你等等我呀!”孟江南匆匆跑著跟在向漠北身后。 向漠北此時才發現自己腳步快了,便停下來等她,孟江南跑至他跟前,仰著因匆忙而泛紅的小臉,緊張又關切地問他:“嘉安怎么了?可是心疾犯了?” 她說完著急地四處看看,顯然是在尋找可以讓他坐下歇歇的地方。 都是她太高興以致疏忽了,她從向宅走到西市不覺累,可嘉安有心疾,日頭又愈來愈熱,嘉安一路都未有歇息過,身子是受不住的。 她瞧見向漠北額上有細汗,趕忙拿出帕子來為他輕拭,眉心卻擰到了一塊兒。 她不常來西市,對此不大熟悉,不知哪兒能有可以讓嘉安歇歇腳的茶肆…… 孟江南正焦急間,瞥見不遠處有一株枝繁葉茂的大榕樹,樹下還有幾張石墩,有些驚喜,又趕忙與向漠北道:“嘉安,那處有一株老樹,我陪你到樹下稍作歇息可好?” 向漠北并未反對,因為他也覺得有些微的疲憊。 待向漠北在樹下石墩坐下后,孟江南又四處看了看,道:“嘉安你在這兒等等我,我去與方才那位掌柜討一碗水來與你,你喝了當是會覺得好些?!?/br> 她說完話,也不待向漠北說上什么,直將懷里抱著的宣筆錦盒往他膝上一放,便轉身朝那無字鋪子跑去了。 她跑得很急,足見她的緊張。 向漠北看著匆匆跑開的背影,有些發怔,同時抬手摸向自己衣襟。 那兒放著方才他從掌柜手里奪過來的八棱小錦盒。 只見他眉心緊蹙,眼神微黯。 他并未想到那位店家亦將此物準備妥當了,他以為還要再等些時日的,可提前拿到了他應當覺得滿意才是,且方才就將此物交給小魚也無甚不好的,他又是為何要將它奪過來且還收起來? 他抿起唇,眼神愈黯。 他明明已于心中告誡過自己,萬不可以再做讓小魚難過的事情,可他方才又是在做甚么? “啾……啾啾!”向漠北正心中煩亂時,驟聽得頭頂上方傳來稚嫩的鳥鳴聲。 作者有話要說:注:[1]出自唐代詩人白居易的《紫毫筆》本章筆墨紙硯都是百度所得,若有寫不對的地方,還請指正。 第97章 、097 孟江南手里端著水,想要走得快些,又擔心會將碗里的水灑了,可走得慢了,又擔心向漠北等得久了。 她很著急,同時心中也暗暗記著:日后同嘉安出門,定不能久行,也定要備著水囊。 然而當她將走至那株老榕樹時,卻未瞧見向漠北,只見那只裝著宣筆的錦盒放在坐墩上而已。 孟江南心一慌,當即也顧不得碗里的水,更顧不得自己是否舉止有失,邁開腳便朝樹下跑去,慌了神喚他道:“嘉安!” 樹上此時有幾片綠葉往下掉,自她眼前落,掉在了她腳邊。 時節才入夏,此時又無風,綠葉又怎會無故而落? 孟江南忙仰起頭往上看。 果見向漠北在樹上,驚得她心尖一縮,慌得不行道:“嘉安你在上邊做什么?你快下來呀!” 孟江南并非第一次見著向漠北爬樹,她初見他時他便是爬到樹上將那只受傷的小喜鵲放回窩里,那時她并不知他有心疾,并不覺他爬到樹上有何不妥,現下她真真的心慌。 擔心他稍有不慎便會從樹上摔下來。 向漠北并未理會她。 孟江南更著急,急得她原地打了個圈兒,緊著將手中那水已經灑了一半的碗放到坐墩上,將裙子一提,作勢也要朝樹上爬去! 向漠北此時往后退身,顯然是要從樹上爬下來。 孟江南趕忙讓開身,以免自己擋著絆著了他,一邊緊張道:“嘉安你慢著些,當心、當心呀!” 向漠北雖有心疾,身子骨也比尋常人要弱上許多,可他爬樹的動作及動作卻是出乎意料的麻利。 不過即便如此,還是讓孟江南驚出一身冷汗,也驚出了比平日里多上許多的話,她這會兒又在道:“嘉安你當心別摔著了?!?/br> 向漠北穩穩落地。 孟江南連忙抓著他的衣袖來查看他是否有恙。 只當她看見他以雙手捧在懷里的東西時,她愣了一愣。 “啾、啾啾!”向漠北懷里的東西此時叫喚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