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半月后。 夜涼如水,月似彎鉤,寂寥冷冽的月光鉆過窗欞縫隙悄悄打在了屋內熟睡之人的臉上,平添幾分蒼白。 崔爻在睡夢亦是緊閉著眉頭,額角沁著幾分晶瑩的汗水,唇色蒼白。 在夢里,幼時的自己如同從前一般受著其他人的拳打腳踢。 不知從哪兒跟來了一只貓兒,許是以其他能養得活它,那只貓兒便一直跟著他。 往常那些愛欺負他的人便想著法子打他,那日在看見他身后的那只貓兒之后,他們卻又專專欺負起了那只貓兒。 不得已,他將那只貓兒抱在了懷里,可迎在身上的,卻是如疾風驟雨般的拳打腳踢。 稚子的身體之中住著一個成熟青年的靈魂,眸色冷淡地看著幼年時多次經歷的場景再一次朝自己襲來,連眼神都未變絲毫。 而夢中的小身軀,只是沉著地閉了眼睛,將懷中的孱弱的貓兒摟得更緊。 挨過打后,他緩緩神展開蜷縮成一團額身子,將貓兒抱出來放在地上。他輕輕轉過身子對著貓兒說出了那句結結巴巴的話,隨即轉身便離開。 青年沉著地看著這個曾出現過多次的夢境,心中平靜若一潭死水。 許是因其他幼年時除了挨打便沒做經歷過其他事情,善事更是沒做過幾回,從小到大,他的夢來來去去就那幾個,其中次數最多的便是他當初救下這只貓兒。 同之前的許多次一般無二,貓兒沒跟上來,身后一陣空寂。 青年看著自己拉著腿一瘸一拐地往自己的小破院子里往回走,只是恍然,便看見了身后的一團白霧,以及那一下下的呼吸聲。 夢里的自己似乎有所感覺,他的呼吸輕了些,小心翼翼地視線投了過去,見到一片虛無之后又轉過了身子,繼續埋頭往自己院子走回去。 而一旁的他卻看見那片白霧亦步亦趨地跟著幼年自己走。他一路顛簸地回到黑漆漆的房間,而身后的白霧也跟隨著。 他自己的視線亦是跟隨著。 他看見進了房之后他做起其他的事情來,沒多關注自己,反而心中卻一直沒放下那團白霧。他不知曉它的目的,卻看到它在自己身邊,時遠時近。 成年人的靈魂寄居在幼小瘦弱的身軀上,行動的能力都被控制,只默默看著外界想一些有的沒的。 他像是寄宿在身體里的外人,沉默地看著幼年的自己一步一步踏過那些泥淖,往更高處爬上去,而那團白霧亦是跟著他,陪著他,從未缺席。 他冷眼看著幼時的自己出門去找吃的,而那道白霧則一直跟著自己落在自己發絲間,或者肩膀上。 這樣與眾不同的體驗讓他有一些好奇,好奇是哪兒來的小鬼竟敢不怕死地寄居在自己身邊。 與以往不同的是,他只是起初有些不習慣,后來卻對神神秘秘的白霧視若無睹。 偶爾甚至會猜想它發現自己時該會怎樣的倉皇失措。是欣喜的發現同類還是害怕地躲起來? 令他失望的是隨著時間漸漸過去,它竟從未發覺自己。 暗中的他看著那一團飄在空中的白霧,探尋的目光不停地打量上去。 似乎不怕日光也沒有感覺,不論刮風下雨還是風和日麗它總是懶洋洋地靠在自己肩頭。 輕盈呼吸打得自己的發絲一顫一顫的,這些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可那只愚蠢的白霧竟然一點兒沒有戒備之心,毫無所察。 這讓他這個無聊得透頂的回憶多了些新鮮感,默認似的,他從未驚動那只團白霧。 默默注視著它偷偷飄到自己身邊端詳自己,大膽地撩起自己的發絲。 他冷眼旁觀著一切,甚至頗有些得趣地將它暗自稱其小鬼。 那只小鬼陪了‘他’和他許久,可他們全都從未見過它的形態,直至‘他’被人販子擄走的時候,他才看見了掩在那團白霧底下的形態。 它竟是是一個女子。 崔爻心中覺得詫異,可這還沒完,他看見那只女鬼正對著被裝在籠子里的自己掉眼淚。 猛地見到那樣的場面時他心中不由得重重震顫幾下,像是被重錘掄到似的,可隨之而來的便是鋪天蓋地的諷刺。 真是可笑,只是在一起呆了幾個月竟讓這只鬼有了些憐憫之心了,不過,鬼有憐憫之心么? 畢竟這東西連人都不會有。 他看著籠子里嚎啕大哭的自己還有外面巷口那只梨花帶雨的女鬼,心中只覺得好笑,暗嘆這世間真是假得可以,竟連鬼都有了憐憫心。 不過一念之間的事情,他便醒了過來。 …… 入目是黑漆漆的房頂,窗幔跟著清冷的風一飄一飄的,他蹙著眉起身走到一旁拿起茶杯仰頭喝下一口水,隨后才慢慢斂下眼皮想起來方才的夢境。 那個一團霧似的人是誰,同自己又有什么關系。 今日那老先生來了一趟自己便做了這個不同尋常的夢,這夢又是不是那老先生給自己下了什么藥…… 思及,他神色冷了冷,暗暗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一連半月,那個類似的夢境與那一團白霧不斷出現,崔爻心中愈發起了懷疑,總覺得事情有哪里不太對勁。 心中困惑,他終于去了那個他許久未再踏足的村子。 緩步走進日漸敗落的村口,剛到那顆大槐樹之下,那道悠然蒼老的嗓音便又響起在耳邊:“小子又來尋老夫做什么?不是覺得老夫故弄玄虛么?又何必再來尋我?” 崔爻聞言面色未變,面對著眼前的空寂沉著臉陳述:“晚輩本不該來叨擾先生,只是自先生離開之后晚輩便做了個夢,夢里出現了一個從未出現過亦從未見過的陌生人?!?/br> “晚輩覺得蹊蹺,便來尋先生解惑?!?/br> 聞言老人漸漸從樹后走了過來,面色嚴肅些許,看著崔爻觀察一瞬才道:“是女子?” 崔爻抬眸肯定:“是女子?!?/br> 老人眼神倏地一變,隨即直直對上崔爻困惑的目光,沉吟了半晌,他面色沉了幾分,道:“那位去和親的公主,恐怕是殤了……” 【和親公主、殤了】 這句話在崔爻心中回響數十遍,直到最后一次,他才聽進心里去。 有些不太相信地攥了攥手,狹長的眼倏地睜圓,他眸色愈發冷徹,蹙眉重復道:“殤了?” “這絕不可能?!?/br> “陛下特意命李將軍護送她,她又怎會……” 隨從的軍隊人數絕對夠多,她又怎會遇險呢,還是說染了急癥? 可隨從的太醫亦是醫術高超之人,即便得了什么病癥也不該這么快才對。 更不會一絲消息都沒傳回來。 崔爻握了握拳,心中思忖著這間不同尋常的事情。 是不是又有人故弄玄虛,替那位三公主在這兒求一些轉圜余地? 人……應當還是在的。 許是他少得可憐的內疚心作祟,又可能是她真的是一個無辜之人,他心里總是比往常多了些什么。 他沒多留在那兒聽老先生的分析,只是一轉身便離開了。 快馬加鞭回到崔府,慣會看人臉色松柏戰戰兢兢地走到他面前:“大人?” 他似乎是聽進去了又似乎是沒聽進去,只是壓著眉宇道:“將我的話傳給手底下的人,讓他們快馬加鞭地去查和親隊伍走到哪兒了,途中可曾遇到了什么磨難?!?/br> 松柏睜圓了眼睛呆愣愣地聽完之后才猛地垂下頭應答,隨后轉身出去。 第124章 、 不出三日, 便有人帶來了消息。 如往常一般,崔爻坐在書房中,手中持著一杯茶水垂著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而站在他眼前的下屬則弓著身子, 面上神色小心翼翼, 戰戰兢兢。 空氣一陣沉默之后, 下屬才咽了口口水,抬眸謹慎地看了崔爻一眼,小心道:“稟大人, 三公主……的確失了音訊?!?/br> “我們的人跟著那絲痕跡找了上去, 沒有了三公主,不止三公主, 一個人都沒有, 一個我們大雍的人都沒有?!?/br> “就像是……憑空消失一般,一個人都不見了?!?/br> “我們的兄弟在更遠的地方打聽過,沒見過和親隊伍, 反而在幾日之前見過一伙兇狠悍戾的匈奴人,大人……” 說著, 那人的眼中漫上幾分不可置信, 眼神落不到實處, 只虛虛地對著前方的崔爻, 聲音開始發顫:“……大人,那么多的人,怎么就一個也沒有了呢?” 下屬說完空氣中便沉默了下來,隔了好久他都沒聽見崔爻的回音, 不安地抬頭朝他看去,卻見他不知何時閉上了眼睛。 未來得及提醒便聽見了他有些飄忽的聲音:“再去查, 將那伙人給我查出來?!?/br> 下屬聞言低頭應答,隨即便退了出去。 等到房里只剩下一個人之后,崔爻猛地才將手中的杯子撂在桌上。 杯子‘卡嚓’一聲摔碎,淡綠的茶水溢在桌邊上,滴答滴答地順著桌沿掉下。 “殤了……” 他輕啟開唇,過了許久才道出這兩個意味不明的字眼。 心頭被壓上一塊巨石,他少得可憐的惻隱之心來得洶涌而澎湃,險些要壓抑不住,閉了閉眼他才咬牙站起來。 事情已經這樣,必然還是要入宮一趟的。 ………… 御書房,茶水奏折撒了一地,殿內放著的小幾被掀翻在地上,永和帝居高臨下地看著下首的崔爻,胸膛起伏不定,容色震怒。 “你說的有幾分真?” 崔爻低頭:“八分往上?!?/br> 永和帝轉頭在殿內漫無目的地走了幾圈,良久后才抬頭看了看屋頂,道:“我總是不信,崇徽應當還在的……” 崔爻聞言思索一瞬,低頭道:“臣這便下去派人尋殿下,定將殿下帶回大雍?!?/br> 崔爻自宮中出來便吩咐人將衛長遙的畫像畫出來,吩咐找尋之人人手一張地踏上去往月氏的那條路。 畫像剛剛出來,便有人將東西交到崔爻手中。崔爻漫不經心地接到手中掃過一眼,隨即視線停住。 看著畫像中熟悉的人臉,他濃墨染就的眸子呆滯了一瞬,看了許久才眨眼。 畫中人身姿纖細模樣清麗,卻讓他有些眼熟,正是他前幾日夢里的那個小鬼。 思及,他心神震蕩,腦中突然有什么念頭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