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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是某種喜歡吃尸體的猴子?” “其實也不一定是猴子……”掌柜再次端起茶碗,輕飄飄地說,“也有人認為有些所謂被盲神隱藏起來的人們并沒有全部被吃掉,那些幸存者被它們一點點同化,最后變成了同一種東西。甚至也有一些罕見的典籍上說盲本就是人類迷失在山里沾染穢氣后變成的,它們還隱約保留著支離破碎的人類記憶,所以才會害怕被看見自己的真實面貌?!?/br> 掌柜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淡淡的傷感。他的語調聽似平淡,但隨著徐徐的訴說,那聲音在頭腦中與思緒產生共鳴,重六竟有些出神,眼前出現了清晰的影像。 他能看到那些永遠消失在了森林中的年輕人茫然而無措地走在寂靜而黑暗的森林里。他們跌跌撞撞,頭發蓬亂,衣服被樹枝扯破了,臉上、手上、膝蓋上都是在林木中跋涉摔倒時沾染的泥巴,汗和淚把泥巴和在一起,幾乎辯不出原本的模樣了。 他們有些尚且年少,有些已經是耄耋老人。有些是游玩時不小心迷了路,有些是戰亂逃亡到深山中卻與親人走散,還有些不被期待的孩子或因為年邁而頭腦昏聵成為累贅的老人被親人遺棄在山林里的,甚至還有些只不過是在經過自己每天都要走的山路,卻因為遇上了鬼打墻平白無故地走不出去了。 天下種種不幸太多,而他們被森林吞噬的緣由也難再考。 他們經歷了困惑、不信、焦慮、害怕、驚恐、茫然等等一系列的情緒的地獄,卻發現自己仍然無法離開這片山林。他們開始覺得饑餓,于是他們試圖抓住林木間偶爾出現的松鼠、野兔。運氣好的時候他們能抓到,運氣不好的時候,他們便只好吃從泥土里挖出的蚯蚓,石頭下翻出的蟋蟀。當他們覺得渴了,便收集樹葉上凝結的露水,勉強滋潤干涸的喉嚨。 無法自己覓食的孩子們在凄厲地啼哭,困惑的老人們瑟瑟發抖地躲在樹下環著自己枯朽的身體,他們都是最先死去的。有些被野獸吃掉了,有些在風吹雨淋后病死了,有些不慎跌入懸崖或深坑,殘骸在森林里一點點腐壞回歸泥土。 年輕人的存活能力更強些,但他們之中最不幸的,在錯誤的時間和錯誤的地點染上了穢?;蛟S是一開始就遇見的,或許是在迷路之后才遇見的,或許是吃了錯誤的蟲子,或許只是在錯誤的時間待在了錯誤的地方,但相當數量的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沾染了??傊?,他們的身體開始悄無聲息地、一點一點地變形。 先是眼睛的位置移動了。 他們中的相當一部分少有見到自己倒影的機會,所以并不能很快發現自己身上的異常。他們只是漸漸開始覺得,自己的視野變得有些奇怪。走路很難保持平衡,經常摔跤,也更難抓住獵物了。 這個過程中又有一部分因為視線失衡而無法捕捉獵物、或是失足墜崖,或是發生了其他意外而死去了。 而另外一些漸漸適應了。 接著,嘴的位置也移動了,手臂的位置也開始有點不太對稱,原本不應該能看見東西的角度忽然可以看見東西了。他們不太明白身上正在發生什么,只有當他們在河邊照到自己的影子時,才會發出可怖如妖魔般的尖叫,卻也無可奈何。他們的前胸、腹腔、后背開始鼓出硬塊,開始長出隨機的新肢體,新的眼睛,新的嘴……就仿佛他們的身體開始忘記了自己本該有的形狀,變成另外一種東西。他們生而為人的記憶也隨之漸漸褪色模糊,不論他們多么努力地想要記住,也沒辦法抓住片縷。 終于,他們變成了它們,再也不記得自己是人了。但它們還是隱約有著一絲向往,一種變回人、找到家的向往。 所以,它們喜歡模仿人,喜歡吃人,它們潛意識中以為,只要自己吃人吃多了,就可以變回原來的樣子。雖然就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種向往。 一代又一代,這種向往成了本能。成了普通人無法理解的、穢的世界中的一道古怪而殘酷的規律。 重六猛然從那太過鮮明的幻覺中掙脫出來,發現自己的身體在因為驚恐而顫抖,眼睛甚至開始發脹發疼,要用力眨眼睛,才把突然涌上的痛苦和絕望感凝結成的淚水壓下去。他仿佛能感覺到自己的眼睛也在移動位置,自己的身體也開始扭曲變形,他甚至能感覺到那些被山林帶走的人們難以承受的無助和恐懼。 怎么回事? 掌柜忽然咳嗽了一聲,略帶歉意地望著他,“你是一個善良的人,會因為他人的痛苦而痛苦?!?/br> “掌柜……你是不是方士???”重六用袖子抹了把眼睛,因為自己的失態而尷尬非常。他不愿意再去回想剛才看到的那些令人心碎的畫面。 祝掌柜搖搖頭,笑道,“你看我哪里像方士了?” “可是你會法術是不是,剛才我看到的那些……” “我是會一些……小技巧。但我不是方士,也不管降妖除魔或是普度眾生。我只是個生意人?!弊U乒裾Z調平平地說說著,站起身來,將那蠶蛹重新包好,走到房間的另一面。那整面墻都被密密麻麻的小抽屜占滿了,仿佛是藥店里儲存藥材的藥柜一般。他拉開一個抽屜,把蠶蛹放了進去,“盲的形成固然是可憐的,但是你沒辦法救他們,也沒辦法感化或是超度它們。形成的因已經出現過了,現在你看到的結果也就是沒辦法改變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