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節
“這位是……”段汝汀打量寶綻,疑惑他是匡正的什么人。 “我愛人,”匡正大方介紹,“姓寶,綻放的綻?!?/br> 愛人,一個舊時候的詞,用在這里卻意外合適,段汝汀記得匡正電話里那個“寶哥”,原來竟是這么親密的關系。 寶綻也端詳她,匡正說過,段家老二是個女的,可瞧眼前這位,西裝西褲黑皮鞋,怎么看都是個秀氣的先生。 他們握了手,各懷著各的驚訝,一起走進偏廳。 桌上擺著茶和幾道開胃菜,落座前,應笑儂提議:“咱們先敬老頭子一杯?” 他在家說話向來是有分量的,大伙紛紛贊同,三三兩兩拐進正堂,威嚴的老屋,段老爺子的遺像擺在當中,應笑儂叫來酒,一人一小盅。 “爸,”這一聲叫遲了,他不免遺憾,“今天來的都是家里人,一起敬你一杯酒?!?/br> 段有錫那么死硬的人,最后這張照片卻慈祥,含笑看向這些優秀的子女。 “愛音保住了,”應笑儂告訴他,“收購了新業務,成立了家族辦公室,往后,”他舉起杯,“我們會更好?!?/br> 匡正寶綻和一眾弟妹站在他身后,同時舉杯。 簡簡單單,就這么兩句話,他問大伙:“干了?” 一屋子人,聲音都不大,但異口同聲,就有肅然的氣勢:“干了!” 干了,沒幾年的白酒,辛辣有余醇香不足,還得釀。好在前頭的日子長著呢,拿寶綻的話說,別著急,慢慢來。 (1)ptsd:創傷后應激障礙。 (2)預期:經濟學術語,例如:所有人都預期一支股票會漲,都買入這支股票,結果就是這支股票真的漲了,反之亦然。 第213章 “游龍落在鳳巢中” 寶綻給霍匪做了一條長衫, 和自己那條一樣是黑色的,只是金線繡的是下山猛虎,在嶙峋的山石間回望。 在韓文山家二樓的小客廳, 寶綻給他整理長衫的領子,還有胸口、肩膀, 每一處褶皺都捋平,霍匪低頭看著他, 用力記住他對自己的好。 “背挺直,”寶綻拍了他一把,“脖子立起來,站如松!” 霍匪乖乖站好,不是聽話, 只是想讓他高興。 “寶老板!”背后, 韓文山迎出來。 “韓哥, ”寶綻領著霍匪過去, 稍一拱手,“我徒弟, 霍匪?!?/br> 韓文山驚訝:“嚯,都收徒啦!” 寶綻靦腆地點頭:“這周末想讓他唱一段, 怕大伙不認得,冷了場,先帶他到諸位行家跟前走一圈, 頭一個就來叨擾你?!?/br> “好事啊, ”韓文山俊朗大氣,向霍匪伸出手,“小伙子,唱老生的?” 霍匪知道他是大老板, 很緊張,磕巴著,手也沒注意握:“我、我那個……” “孩子還小,”寶綻替他解釋,“才十七?!?/br> “長得精神,”韓文山是個不拘小節的人,“不錯?!?/br> 他領他們去臥室,來之前寶綻特地叮囑了,客人家里有病人,可見到床上那個了無生氣的人形時,霍匪還是呆住了。 寶綻走上去,俯身在床前:“嫂子,我來了?!?/br> 韓夫人沒反應,眼睛半開著,盯著天花板。 韓文山搖了搖頭,意思是快不行了。 上次來,她還勉強能認識人,寶綻心里酸:“我們……”他回頭看看霍匪,“準備了一段游龍戲鳳?!?/br> “來吧,”韓文山笑了,溫柔地捋著他夫人的頭發,“讓她高興高興?!?/br> 《游龍戲鳳》,講的是正德皇帝微服出游,在梅龍鎮偶遇李鳳姐,醉心于她的美貌,撩撥挑逗的故事。 霍匪扮正德,寶綻給他配李鳳姐,黃鐘大呂的須生,這時候拈起蘭花指,一副小女兒作態:“月兒彎彎照天涯,請問軍爺你住在哪家?” 霍匪大馬金刀,倜儻風流:“大姐不必細盤查,天底下就是我的家!” “住了,”寶綻捏著小嗓,自有一股嬌俏勁兒,“我想一個人不住在天底下,難道還住在天上不成?” “我這個天底下與旁人不同,”霍匪擺了擺手,“外面一個大圈圈,里面一個小圈圈,我就住在紫禁城內!” “啊,軍爺,”寶綻墊起腳尖,“我好像認識你!” “哦,”霍匪朝他偎過去,“你認得我,是哪個?” “你是我哥哥的……” “什么?” “小舅子!” 韓文山笑了,轉頭去看他夫人,她仍盯著天花板,枯骨般無知無覺,“在頭上取下飛龍帽罩,避塵珠照得滿堂紅!”耳邊是那么明亮的嗓子,他的心卻暗了。 短短一折戲,唱到末了,寶綻羞怯地掩著臉:“就在這店中尋一夢——” 霍匪舒眉展目,攬住他的肩:“游龍落在鳳巢中!” 從屋里出來,韓文山把寶綻叫到一邊,低聲說:“你嫂子沒幾天了?!?/br> 寶綻仰視著他,抿住唇。 “我和她沒孩子,”韓文山環顧四周,“這點家當,一半給漸凍癥研究,一半留給如意洲?!?/br> 寶綻愕然:“韓……” 韓文山打斷他:“你不要推辭,你寶老板不差錢,這個錢也不是讓你花,是給你和你徒弟一個安心,”他是如意洲第一個正經八百的觀眾,說的是體己話,“你哥那行風險大,戲樓也不是你的,將來這些都沒了,你們還有這筆錢,可以無拘無束地唱戲?!?/br> 做生意的人最懂興衰榮辱,他替如意洲想得遠,想到了寶綻和匡正沒想到的地方。 “到了什么時候,”韓文山說,“別放棄唱戲?!?/br> 寶綻感他這份恩,重重地點下頭。 星期五晚上,如意洲開大戲,薩爽的《雁翎甲》,陳柔恩的《打龍袍》,應笑儂的《望江亭》,寶綻的《打漁殺家》,一波接一波的高潮過后,霍匪扎著八卦巾,穿著八卦衣,掛朝珠蹬厚靴,搖著鵝毛扇施施上臺。 他唱的是《空城計》,諸葛亮帶著兩個琴童在小小的西城抵擋司馬懿的雄兵,這戲是他和寶綻初見那天唱的,抑揚頓挫,沉穩大氣: “西城的街道打掃凈,預備著司馬好屯兵! 諸葛亮無有別的敬,早預備下羊羔美酒, 犒賞你的三軍!” 剛學藝的小子,很難說唱得多好,但主顧們很給面子,喝彩聲不斷,唱罷了,寶綻登臺,攜著他一起給大伙鞠躬。 “諸位,周末好?!彼婚_腔,那才是眾望所歸,座兒上一片壓不住的掌聲。 “謝謝,謝謝新老朋友的抬愛,”寶綻拉著霍匪,“這是我徒弟,姓霍,單名一個匪,土匪的匪?!?/br> 觀眾們笑了。 “今兒我給他改個名,”寶綻事先沒和霍匪商量,“改成斐然的斐,因為——” 臺底下靜了,等著他說。 “因為他將來要接我的班,掌如意洲的戲?!?/br> 舉座嘩然,連霍匪都愣了,寶老板選了接班人,這是富豪京劇圈里的大事。 “如意洲到這間戲樓一年了,”寶綻感慨,“這一年里,我們收的戲票錢數以千萬計,用這些錢,”他鄭重地說,“我們資助了全國各省的民間劇團七家,地方戲校十三所,戲曲從業人員一百零五人,包括京劇、蒲劇、漢劇、秦腔、河北梆子和武安落子?!?/br> 聽戲的老板們震住了,他們從手指縫里漏出去的一點錢,到了如意洲,卻幫助這么多人堅持了夢想。 “今天向各位做個匯報,大伙交到基金會的錢,”寶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們一分也沒有亂花?!?/br> 霍匪凝視他,從近得不能再近的地方,從燦爛的舞臺燈下,那么亮,卻沒有寶綻身上的光耀眼。 “我之前去了趟娛樂圈,沒走好,狼狽回來了,”寶綻自嘲地笑,“這事大伙沒人跟我提,我知道,是怕我難堪?!?/br> 確實,這不是件光彩事,如意洲的寶老板是明珠,若說這顆好珠子上有什么疵,就是在網上被人潑的那盆臟水。 “今兒我自己提,是我想明白了,”寶綻很懇切,“我把勁兒使差了,京劇從興盛到衰落兩百年,哪是我去娛樂圈兩個月,攢幾個粉絲就能重振起來的?” 臺下有人肅然起身,是韓文山。 “這事兒,靠我一個人不行,”寶綻緩緩搖頭,“要靠許許多多人,一代一代人,發揚是個慢功夫,靠的是傳承!” 臺下越來越多的人站起來,黑壓壓的,擠滿了他的視線,“我決定,俱樂部要加大對基金會的撥款比例,未來如意洲的發展方向,”寶綻深吸一口氣,“將是發現、資助、培養更多有才華的年輕人,霍斐,只是他們中的第一個!” 如雷的掌聲從小小的戲臺蔓延,側幕邊,應笑儂和時闊亭肩挨著肩。 “瞧我師弟說的,多好!” 應笑儂板著臉:“定少班主這么大的事,他跟你商量沒有?” “這有什么可商量的,他定,他說什么都對?!?/br> 應笑儂橫他一眼:“你就不怕他把對你的好,分給別人?” “不是早分了嗎,”時闊亭撇嘴,“給老匡?!?/br> “那不一樣,”應笑儂較真,“除了老匡,他對咱倆最好,現在來了一個……” “等會兒,”時闊亭明白了,“你不是怕分了我的好,是怕分了你的吧!” 對,應笑儂就是怕霍匪掐了他的尖兒,原來寶綻對他最好,最拿他當回事,張嘴閉嘴的“小儂”,現在滿眼都是那臭小子。 “你看你,挺大人了,”時闊亭要摟住他的腰,先往身后瞄,“你不是有我嗎,我把你捧手心里……” “起開,”應笑儂拿胳膊肘頂他,“誰要你捧!” “哎你……” 前頭寶綻出去送客,本想帶著霍匪認一認幾個vip,這小子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他回來挨屋找,在二樓的洗手間找著了,扒著池子正吐呢。 “沒事吧?”寶綻上去捋他的背,這是勒頭勒著大血管了。 霍匪擺擺手:“沒……事?!?/br> “來,”寶綻心疼他,“唱戲的苦,這才剛開始?!?/br> 霍匪抹一把嘴:“我不怕?!?/br> 寶綻笑了,伸出兩手,給他揉腦門和太陽xue:“舒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