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節
一聽下班,霍匪立馬放開寶綻,就地把手套一擼、工作服一扒,扔到腳下的菜筐上,去儲物間門后抽了兩根棍子和一個鋼筋剪,拎著往外走。 他拿的東西有點怪,寶綻跟上去。六月的夜是有聲音的,車流聲、人聲、萬物在熏風中躁動的聲響,霍匪走小道,在長長短短的胡同中穿行,幽暗的、沒有光的角落,他輕車熟路,寶綻在后頭跟著,跌跌撞撞。 “你他媽找死??!”那小子回頭罵。 寶綻沒應聲,不知道說什么,他確實是多管閑事。 “滾!”霍匪怒了,朝他比劃棍子。 寶綻沒走,隔著二三十米,很執拗。 “行,”霍匪撂狠話,“有種你他媽一會兒別跑!” 沒多久,到了一片老舊的居民區,遠遠看去,不大一塊空地上聚了好幾十人,寶綻愣了,停住腳,看著霍匪拎著家伙走進去。 兩伙人,在唯一一盞路燈下爭吵,沒說幾句,果然動手了,叫囂、嘶吼、叮叮當當,寶綻至少十年沒見過這種規模的斗毆,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一些家庭不幸的孩子,但真敢下手,十幾分鐘,就會有人折斷肋骨、血氣胸,甚至丟了命。 人和人卷成一團,寶綻找不著霍匪,混亂中,有人喊了一嗓子:“警察來了!” 可能是放風的,也可能是附近的居民,人群哄一下散了,寶綻轉身想跑,一眼看見路邊倒著一輛共享單車,他立刻掏手機掃碼,同時喊:“那小子!” 這一聲真亮,穿透大半個黑夜,循著這聲,霍匪從路燈光下跑來,掛著半臉血,寶綻已經扶起車跨上去,看見他,脫了西裝往地上一扔,蹬車就騎。 騎出去二三十米,背后一重,腰上摟過來一雙手,很熱,而且濕,寶綻低頭看,他的白襯衫紅了,“你小子瘋了!”他罵,“都什么年代了,你跟人打架斗毆!” 霍匪笑著,談不上緊張,甚至沒有一點興奮:“你不懂?!?/br> 不懂?寶綻就因為“打人”進過局子:“等你讓警察抓進去,坐著牢還得賠醫藥費的時候,就知道我懂不懂了!” “要命一條,”霍匪很無賴,“你們這幫有錢佬,不懂我們這種人的生活?!?/br> 他錯了,寶綻也是從這種生活出來的,不同的是,他那時候有時闊亭,有應笑儂,后來有匡正,他是無數苦孩子中幸運的那一個。 “你多大?”共享單車載不住兩個人,霍匪緊扒著他。 寶綻四舍五入:“三十?!?/br> 霍匪來一句:“哦,大叔?!?/br> 寶綻不服氣,他前一陣在網上還被叫鮮rou,但轉念一想,霍匪比他小一輪,叫他叔沒什么不對:“你不上學,你爸媽不管?” 后頭靜了,沒應聲。 寶綻又問:“你怎么欠的債?” “不是我欠的,”霍匪的語氣有點躁,“我爸?!?/br> 老子欠的債,找一個未成年小孩要,這不對頭,寶綻又想問,被霍匪搶了先:“你成天纏著我,到底想干嘛?” 說到重點了,寶綻問:“你是不是喜歡唱戲?” “老掉牙的玩意兒,誰喜歡,”霍匪不承認,“我年紀輕輕的,說出去都丟人?!?/br> 寶綻來氣:“那你大晚上跑到我那兒去唱!” 霍匪輕飄飄的:“唱著玩玩?!?/br> 不,他的行腔、咬字,都是長時間模仿的結果,他喜歡戲,寶綻再一次問:“跟我學唱戲,你愿不愿意?” 背后又是沉默,霍匪拍了拍他的肩膀:“前邊右拐,小珍路左拐?!?/br> 這個話題沒再繼續,寶綻知道,他是不敢,一個生存都成問題的人,沒膽子去追求別的,何況在這個時代,學了戲,可能連飯都吃不上。 先右拐,再左拐,到小珍路路口,眼前是個挺大的夜店,“走,”霍匪跳下車,扒拉寶綻一把,“陪我玩玩?!?/br> 寶綻跟他過去,帶著腰上的兩片血跡,霍匪認識這兒的人,走的后門,離舞池還有老遠,就聽見隆隆的音樂聲,霍匪把t恤從頭上扒下來,揩掉臉上的血,一轉身,露出背上紋著的游龍。 左青龍,右邊卻沒有白虎,他十七歲,絕口不提父母,早早就出來闖蕩社會——那條龍代表的不是兇惡,而是他幼小心靈中的恐懼,更多的,是對這個殘酷世界最微不足道的一點恫嚇。 霍匪把t恤系在腰上,一回頭看見寶綻的眼神,如火的眸子暗了一下,大剌剌搭住他的背:“老子全身上下,這條龍最貴!” 他攬著他走進舞池,撲面而來的音樂聲,浪潮般把他們吞沒,形形色色的男女,赤橙黃綠的燈光,還有飛濺的啤酒沫,霍匪享受這一切,隨著音樂左右搖擺。 他有一背漂亮的肌rou,肌rou上騰著那條龍,低腰牛仔褲松松落在胯上,耳后有血,肩膀和胳膊上有口子,那么耀眼,又那么傷。 有女孩給他酒,不只一個,他喝一瓶,給寶綻一瓶,燈球的光從他頭上射下來,落進寶綻眼里,閃爍著,把一切都變得不真實。 dj換了歌,恰巧,是匡正給他唱過的那一首:心里的花,我想要帶你回家,在那深夜酒吧,哪管他是真是假,請你盡情搖擺,忘記鐘意的他,你是最迷人噶,你知道嗎? 第203章 霍匪把寶綻帶回家了 霍匪真把寶綻帶回家了。 從夜店出來已經是凌晨三點, 寶綻讓霍匪跟他上醫院,那小子卻說:“上什么醫院,”他撬了一輛電動車, “上我家?!?/br> 他家離市中心不遠,一棟八九十年代的老樓, 小得不能再小的單間,只有一張床和一個破沙發, 兩個撿來的柜子,柜門是掉的,他在里頭翻了翻,翻出一瓶古銅色的液體。 “那是什么?”寶綻問。 “酒精?!被舴藬Q開瓶蓋,扒著肩膀就要往傷口上倒。 “等會兒!”寶綻把小瓶子搶過去, “這是酒精?” 霍匪嫌他煩:“用過幾次, 變色兒了?!?/br> 寶綻難以置信地盯著他。 “混了點兒血, 他媽沒事兒!” 寶綻轉身:“我去給你買藥?!?/br> “我cao, 你怎么跟我媽似的!跟你說了沒事,酒精就是殺毒……”霍匪看他把大門打開, 趕緊說,“等等等, 還有紅藥水兒!” 他又去柜子里翻,翻出一個嶄新的小紅瓶,寫著“汞溴紅溶液”, 寶綻這才明白, 幾塊錢一瓶的紅藥水他都省著用。 他們在床邊坐下,傷痕累累的胳膊、肩膀,還有綻了rou的眉骨,皮膚微微抽動, 寶綻動作很輕:“疼嗎?” 霍匪不習慣別人給他上藥,不大自在,管燈單調的白光照在寶綻臉上,照得他光彩奪目,霍匪問:“你頭發怎么那么亮?” 寶綻瞥他一眼:“發蠟?!?/br> 霍匪還是盯著他,用一種好奇的目光,仿佛遠在天邊的星星一下子到了近前,他脫口而出:“你在臺上真颯?!?/br> 寶綻挑起眉:“你看過我演出?” 那小子不好意思了,低下頭:“有時候送菜正好碰上?!?/br> 這時,頭上落下來一只手,揉了揉,稍縱即逝:“還說你不喜歡戲?!?/br> 霍匪的耳根子紅了,像沒被人摸過的野狗,用力在寶綻碰過的地方蹭:“我不喜歡!是我媽……她喜歡?!?/br> 終于,他講起了家人,寶綻起身,把紅藥水放回柜子上。 背后,霍匪說:“其實是后媽?!?/br> 他還是個孩子,有單純的傾訴欲,他也有感情,想對人說話,只是沒人肯聽。 “原來她在家總聽戲,定軍山、空城計什么的,聽得多了,我就會了?!?/br> 原來?寶綻小心翼翼地問:“她去哪兒了?” 霍匪答得干脆:“人不在了?!?/br> 寶綻不意外,稍有些黯然。 “尿毒癥,”霍匪很平靜,想了想,又說,“也不是她喜歡,是她兒子唱戲?!?/br> 寶綻環顧這間小屋,又老又舊,窗戶都關不嚴,可能是哪個親戚等著拆遷的房子,順手把他扔在這兒:“你和你后媽感情不錯?” “她對我行,”霍匪點點頭,“我爸先走的,家里沒什么錢了,她都沒扔下我?!?/br> 他碰上個好母親,寶綻想,不像自己,連親媽都舍得把他丟掉。 “她把她親兒子扔了?!苯又?,霍匪說。 寶綻倏地轉過頭。 “她想嫁我爸,我爸不要她兒子,她就沒帶?!?/br> 寶綻直直瞪著他。 “也不能怪她,她之前那個老公揍她,喝了酒往死里揍,她一個女人,逼得沒轍了?!?/br> 男人喝酒、兒子唱戲,寶綻的指尖輕顫。 “她想她兒子,想得沒法兒,就聽戲,” 她想?她想為什么不去看孩子,寶綻努力控制著語氣:“她沒去找過?” “一開始是沒臉找,”霍匪嘆了口氣,“后來得病了,去找,找不著了?!?/br> 怎么就找不著了,一個大活人,成心找哪有找不著的,“她兒子叫什么?” “不知道,她從來不提,”霍匪沒注意寶綻的表情,“她去她兒子高中打聽了,說是考上了大學,再之后就不知道了,可能都不在這個城市了?!?/br> 在,他在??!寶綻在心里喊,好像霍匪說的人就是他。 “她對她兒子還是有虧欠,”霍匪咂了下嘴,“他的同學、朋友,總能有知道的,可她一個也不認識?!?/br> 對,所以她才找不著,找不著時家,找不著如意洲。 “日子那么難,她都沒扔下我,”霍匪歲數不大,但經得多,明白事兒,“可能就是她后悔扔了親兒子,想在我這個假兒子身上彌補吧?!?/br> 寶綻艱難地開口:“你有她照片嗎?” 霍匪搖頭。 “怎么可能,”寶綻不信,“連張自拍都沒有?” “誰沒事兒閑的自拍,”霍匪撇嘴,“又不是二十來歲的小姑娘?!?/br> 寶綻忽然想到什么,掏出手機,打開音樂播放器:“這首歌,你聽過嗎?” 歡快的前奏之后,一個甜甜的女聲響起:世上的人兒這樣多,你卻碰到我,過去我沒有見過你,你沒見過我…… 霍匪一臉嫌棄:“這什么年代的歌,老得掉渣了?!?/br> 他沒聽過,寶綻不得不問:“你后媽……她姓什么?” “金,”霍匪說,“金子的金?!?/br> 姓金,寶綻緩緩眨了下眼,金愛紅,他這輩子都忘不掉的名字,收起手機,他一言不發走向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