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節
匡正恍然大悟,粉雞不是陸染夏的,也不是覃苦聲的,而是…… “你說得沒錯,”陸染夏扔下畫筆,“覃苦聲拿走了我一只眼,所以什么都肯給我,包括他的才華,但是——” 匡正知道他要說什么,他還記得那天李老獅來看畫,對粉雞的評價是“有一套獨立的色彩標準”,這套色彩之所以特別,之所以絢麗,正因為它是不正常的,是上帝須臾間犯的一個錯。 “粉雞是我和他的共同作品,”陸染夏撩起額前的頭發,露出那只呆滯的義眼,“我用我殘疾的眼睛勾勒形體,他用他殘疾的眼睛捕捉色彩,我們相輔相成?!?/br> 匡正胳膊上的汗毛立起來。 “粉雞之所以令人過目不忘,”陸染夏驕傲地說,“因為它的創作者有兩顆心臟、三只眼睛、四只手臂,和一對激烈碰撞又撕扯不開的靈魂?!?/br> 第165章 時闊亭確診的當天, 寶綻來了。 師兄弟在兩把相向的椅子上坐下, 應笑儂抱著小寶出去, 啪嗒一聲, 門從外邊帶上。 窗外春光明媚,溫暖的房間里, 兩人默默無語。 慢慢的, 寶綻握住時闊亭搭在膝上的手,微微發顫,越攥越緊。 “沒事, ”時闊亭給他寬心, “休息休息就好了, 日常生活不耽誤?!?/br> 寶綻一直低著頭:“醫生怎么說……” 時闊亭沉默片刻:“勞損,時間久了,神經有點粘連?!?/br> 寶綻抬起頭:“能治嗎?” “能, ”時闊亭斬釘截鐵,“當然能,方法多著呢,有藥, 還可以注射什么因子,我這種輕的, 扎扎針灸就好了?!?/br> 寶綻定定看著他。 “就是……”這回換時闊亭低下頭, “琴師這條路,我算走到頭了?!?/br> “是我,”寶綻怪自己, 把心思都放在劇團上,放在和匡正卿卿我我上,“沒顧好你?!?/br> “和你有什么關系,”時闊亭反手握住他,牢牢的,“是我自己拖著,給拖壞了?!?/br> 師兄弟倆頭頂著頭,雙雙耷拉著腦袋。 “往后,”時闊亭忽然說,“我不去戲樓了?!?/br> 寶綻的手一顫,心跟著絞緊:“師哥……” “我在家帶小寶,清清靜靜的,等手好了再找個營生,多輕松,”時闊亭笑笑,露出帥氣的小酒坑,“不像你們,還得在臺上拼死拼活?!?/br> 寶綻揉著他那只手,鄭重地說:“師哥,如意洲你不能不來?!?/br> 時闊亭沒應聲,他不想去嗎,他想,他比誰都想,只是怕,怕看到寶綻他們在臺上的英姿,怕聽到那聲摧心肝的胡琴,怕想起時老爺子臨終前飽含著期望的眼睛。 他讓父親失望了。 他斷了和家學的最后一點聯系。 如意洲已經沒有他的位置…… “煙波致爽俱樂部需要一個經理,”寶綻說,聲音不大,但很有力,“如意洲基金會也需要一個主席?!?/br> 時闊亭張了張口,呆住了:“寶……” “我想了很久,”寶綻不容他拒絕,“只有你能擔得起這雙名頭?!?/br> 時闊亭不同意:“你才是如意洲的當家!” “對,我是如意洲的團長,”寶綻直起身,“但我也只是如意洲的團長,業務上的事,我管,運營管理的事,你管?!?/br> 時闊亭一時反應不過來:“我這……” “如意洲本來就是時家的,”寶綻跟上一句,“誰也拿不走,師哥,你只是換了個方式重振家門?!?/br> 時闊亭愣愣盯著他,一瞬間,在他身上看到了匡正的影子,“我……”他看向自己無力的右手,“憑什么?” “如意洲的錢一直記在你名下,”寶綻給他理由,“你是最大的股東,以后俱樂部做大了,我和老匡也要參股,到時候你就是煙波致爽的主席?!?/br> 時闊亭被他的話震住了,這個苦命的小師弟,仿佛一夜之間長成了參天大樹,有一把漂亮的枝椏,已經能蔭蔽他人。 “我哪會管理,”他搖了搖頭,“我性子太躁,不是那塊料?!?/br> 寶綻給他信心:“我相信你,師哥?!?/br> 時闊亭的心坎發熱,甭管前路如何,有寶綻這句話就夠了:“你可別亂信我,”他抓了抓頭發,難以啟齒似的,“匡哥沒跟你說吧,我掐過他脖子?!?/br> ???寶綻意外。 “就因為他給如意洲買的股票跌了,”這件事,時闊亭直到今天都慚愧自責,“我眼皮子太淺?!?/br> 十幾年的師兄弟,寶綻了解他,確實急躁、沖動,有時候一根筋,“師哥,你知道我為什么下定決心讓你挑這個大梁嗎?” 時闊亭不知道。 “是那天在街上碰到魯哥,”寶綻說,“認出他的那一刻,我的血都燙了,恨他,真的恨,如意洲最難的時候,是他落井下石,但你卻冷靜,拉著我說‘咱們走’,那時候我就知道,你成熟了?!?/br> 時闊亭睜大眼睛。 “每個人都在成長,”寶綻感慨,“你不可能永遠是那個給我講鬼故事、喂我吃冰棍的時闊亭,你遲早會成為站在我身前、和我一起走向榮耀的時闊亭,”他的目光溫暖而堅定,“師傅在天上看,看著我們實現他的愿望?!?/br> 時老爺子、如意洲、京戲,師兄弟的念想是一樣的,盡管有了錢,各有各的牽絆,但骨頭里的東西連著,永遠扯不斷。 “你能成熟起來,老匡讓你掐一把也值了,”寶綻開玩笑,“再說有小儂在你身邊,我放心,你怎么說也是小寶的爸了,做事會深思熟慮的?!?/br> “喲,”時闊亭拍了把大腿,“你這給我分析的,頭頭是道啊?!?/br> “那可不,”寶綻揚了揚下巴,“知你莫若我!” 兩人開門出來,應笑儂抱著孩子等在外頭,見他們笑呵呵的,暗自松了口氣,寶綻系起西裝扣子:“來,小寶,親干爹一口?!?/br> 小寶眨著水靈靈的大眼睛,挺不好意思地扭了扭小身子,然后伸出胖胳膊,抱住脖子吧唧了他一下,大伙哈哈笑了。 寶綻下樓,段釗的奔馳amg在路口等著,汪有誠坐在副駕駛,遠遠看見他:“那是匡正的弟弟?” “嗯,”段釗響了聲喇叭,“讓你別叫老板的名字,總不長記性?!?/br> 汪有誠見過匡正的人事檔案:“他是獨生子?!?/br> “認的弟弟?!倍吾摻忾_安全帶,下車給寶綻開門。 干弟弟?寶綻坐進后座,汪有誠似有若無看了兩眼。 今天萬融臻匯有活動,在世貿那邊租了一個小劇場,匡正讓段釗來接寶綻過去,是為了讓他安心。 粉雞出事這兩天,寶綻一直跟著上火,他知道匡正到了關鍵時刻,這次跨過去,萬融臻匯就躋身頭部私銀的行列,跨不過去,他們短時間內很難再有作為。 但匡正對這件事的處理令人費解,首先,他不壓熱度,反而讓汪有誠繼續給那條爆料視頻買熱搜,其次,他不做危機公關,而是讓段釗打了一圈奢侈品、拍賣行之類的外圍,最后,正是風口浪尖的時候,他執意要搞今天這個活動。 無論哪一條,都讓寶綻摸不著頭腦,他替匡正憂心,嘆著氣點開熱搜,第一名仍然是粉雞造假,掃一眼評論: 這只雞怎么還在熱搜上掛著,也沒幾個人討論??? 樓上,我這么蠢都看出來熱搜是買的了。 ???熱搜這么便宜嗎,天天買? 正常熱搜排名是浮動的,他這個待那兒一動不動,太假了。 ……多大仇? 史上最假爆料沒有之一,簡直侮辱老子的鍵盤。 哪兒假,視頻拍的清清楚楚你瞎嗎,少拿買熱搜說事兒,熱搜不一定是誰買的呢! 我去,哪個褲襠沒系緊把你露出來了,我不瞎,是你蠢,人家32秒沒畫畫,你就說人家不會畫畫,腦子讓屎堵住了? 寶綻詫異,輿論的風向變了,從一開始一邊倒地怒叱藝術造假,到吐槽爆料方買熱搜居心不良,到現在不用任何辟謠反轉,吃瓜大軍已經開始分化瓦解。 匡正這個熱搜買的,不溫不火,用對手的刀反身一擊,殺人于無形。 到了世貿,段釗去停車,汪有誠陪寶綻進去,大廈lobby圍著不少媒體,都是為這只正當紅的粉雞來的,坐電梯到五層,經過嚴格的安檢程序,兩人一前一后步入會場。 不到一百人的小劇場,絕大多數是萬融臻匯的vip客戶,媒體只留了五席,寶綻兩手攏好頭發,正了正領帶,風度翩翩走進去。 汪有誠跟著他,看著他筆直的肩線、窄而挺的細腰、邁步時分寸感十足的擺臂,走到前幾排,觀眾席上有人打招呼:“寶老板!” 是韓文山、杜老鬼他們,寶綻優雅地解開西裝扣子,傾過身去握手:“韓哥、杜總!” 張榮也在,聚過來熱絡地寒暄,汪有誠等在一邊,聽見后排有人嘀咕:“那個是誰,好大的面子……哪家的,認識嗎?” 匡正在第一排,穿著一身奢華的絲瓜領單扣禮服,深沉的面料里雜著一點銀蔥,倜儻中帶著一股風流勁兒,回身朝寶綻招了招手。 寶綻到他身邊坐下,昂著頭,翹起二郎腿:“場面不小啊,哥?!?/br> “你要來嘛,”匡正偷偷握住他的手,“我得搞得像樣點兒?!?/br> 寶綻有些赧,掃一眼左右的名牌:“沒請小先生?” “他是大佛,”匡正捏著他的指肚,“還不到露面的時候?!?/br> 這時另一側座位有人坐下來,cao著一把輕浮的嗓子:“匡總!” 匡正扭頭一看,是gs那個楊經理,今天的嘉賓名單上是有他們,但邀請的級別是執行副總。 “我們張總有事,”姓楊的還是那個傲慢樣,“讓我過來應酬一下?!?/br> 好大的口氣,匡正笑笑,不把這種螞蟻放在眼里。 “匡總,”楊經理擠眉弄眼,“你們好不容易撬我們一次行,怎么搞成這樣?” 匡正蹙眉瞥向他。 “這只粉雞,”姓楊的皮笑rou不笑,“不是我們gs不要的,被你撿了嗎?” 他指的是那天在如意洲,他打飛了覃苦聲的名片,這張名片打著轉落到匡正腳下,成就了粉雞和萬融臻匯的緣分。 “不是你的,”姓楊的幸災樂禍,“終究吃不到你嘴里,只是可惜了這么肥一只雞,要給你們萬融臻匯陪葬?!?/br> 咚——開場的鐘聲響起,嘉賓們紛紛入座,匡正順理成章面向舞臺,不再聽這個跳梁小丑廢話。姓楊的很憋氣,他聲情并茂說了半天,匡正一句也沒回,搞得他灰頭土臉像個傻逼。 劇場的光暗下來,幕布徐徐拉開,臺上沒有主持人,也沒有布景,只掛著一方巨大的白布,音樂聲由弱漸強,舞臺左右各走出一位男性舞者,一個穿黑一個穿白,鏡像一般相向起舞。 觀眾席上有議論聲,無論客戶還是媒體,都以為今天是萬融臻匯的危機公關,至少要就“粉雞造假”給公眾一個交代,沒想到一無說明、二無道歉,上來就搞這些噱頭,讓人不免失望。 寶綻不是跳舞的,但一眼就注意到,臺上兩個舞者雖然動作差不多,但明顯一個跳的是芭蕾,另一個跳的是古典舞。芭蕾張揚,手要伸得遠、腿要踢得開,每個動作都要向“外”放,而古典舞含蓄,手伸出去要擺回來,腿踢高了要收攏,處處都在向“內”收,東西文化催生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