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
接下來的幾天,匡正上午陪他媽,下午找各種借口過來看寶綻, 小寶都認識他了,喜歡趴在他腿上吃手指頭, 匡正幫著寶綻喂奶的時候, 總有種當爸的錯覺。 大年初五這天,是如意洲開箱(1)的日子,一串“破五”的鞭炮在戲樓前的空地上炸響, 華燈初上,豪奢的客人們如約而至。 人群中,匡正帶著mama也來了,沒去他的一排一號,而是隨便找個后排的位子,母子倆并肩坐下??飉ama瞧著頭上彩繪的雕梁,張大了嘴巴:“哦喲,這不拍電視劇可惜了,古色古香的?!?/br> “老戲樓,”匡正沒告訴她這是寶綻的劇團,只說正月里圖個喜慶,帶她來看場國粹,“樓好,戲更好?!?/br> “小正,”匡mama知道寶綻是唱戲的,覺得她兒子是愛屋及烏,“你真變了,原來最煩這些咿咿呀呀的?!?/br> 開場的鑼鼓敲起來,時闊亭穿著一身大紅的長衫走上臺,挺高的個子,玉樹臨風:“新年納余慶,和樂便為春,諸位看官,過年好!” 臺下響起連綿的掌聲,他手里捏著個紅信封,像模像樣抽出一張金紙:“先給大伙報一下今年如意洲的財神座兒,”他把紙一抖,揚手揮向一排中間偏左的位置,“恭喜何勝旌,何先生!” 觀眾席有短暫的沸騰,舊時戲班子的規矩,開年賣出的頭一個座位叫財神座兒,討一個招財進寶的彩頭,在座好多老總不知道這個講究,抻著脖子往前看,頗有些遺憾地交頭接耳。 匡正挑了挑眉,給小先生發短信:什么時候下手的,動作挺快。 那邊回過來:初一那天,約寶老板沒約動,要了個財神座兒。 接著又發來一條:888888。 匡正知道是錢數,輕哼:中國文化研究得挺明白。 何勝旌回了倆字兒:哪里。 匡正收起手機,臺上陳柔恩戴著白網子,扎著綢條勒子,一身蟒袍走上來,抬手揚眉亮個相,磅礴開嗓:“一見嬌兒——淚滿腮!” 這是《四郎探母》中《見母》一折,演的是佘太君見到失散多年的楊四郎,一時間悲從中來,細數楊家七子沙灘大戰后的零落遭遇,陳柔恩唱來凄愴中有激昂,苦痛中有豪情,令人動容: “兒大哥長槍來刺壞,兒二哥短劍下命赴陽臺,兒三哥馬踏如泥塊,我的兒你失落番邦一十五載未曾回來! 惟有兒五弟把性情改,削發為僧出家在五臺,兒六弟鎮守三關為元帥,最可嘆兒七弟,他被潘洪綁至在那芭蕉樹上亂箭穿身無處葬埋!” 干凈漂亮的一段唱,匡mama看著側幕邊的滾動字幕,聽入了神,匡正低聲說:“演員是個小姑娘,二十出頭,很漂亮?!?/br> 匡mama端詳臺上的“老太君”,直搖頭:“漂亮也不行,老氣橫秋的,配不上你?!?/br> 匡正一愣,苦笑:“媽你說什么呢,是個女孩就往我身上扯?!?/br> “要不扯什么,”匡mama拿眼斜他,“mama我現在沒別的煩心事,就是一門心思給你討個老婆,誰叫你不讓我省心!” 下面一出是薩爽的《三岔口》,武生是從市劇團借的,兩個練家子一黑一白,鷹啊雁一般在臺上翻飛。 這么精彩的戲,匡mama卻心不在焉,她知道匡正每天下午去找寶綻,人家兩個相好,她攪不散。 她怎么都想不明白,她這么精明的兒子,精明得甚至冷血,怎么會在這件事上犯渾,那么多好路他不走,偏去走這條歪路。 正發愁,薩爽回身下臺,琴聲一轉,應笑儂裊裊婷婷走上來,滿頭的珍珠點翠開屏一樣華貴,粉面桃腮胭脂唇,含羞帶嗔地唱:“自那日與六郎陣前相見,行不安坐不寧情態纏綿?!?/br> 匡mama見著“她”,一下子就被這抹艷光拿住了。 張派名劇《狀元媒》,講的是柴郡主隨宋王到邊關射獵,在潼臺遇到遼兵,被楊六郎解救,恰巧此時傅丁奎也來救駕,宋王于是誤將郡主許婚。柴郡主愛慕楊六郎,偷偷以珍珠衫相贈,回京后誤會解開,宋王遵照先王“得珍珠衫者為駙馬”的遺訓,將柴郡主許配給楊六郎,皆大歡喜。 “哦喲小正!”匡mama拉著匡正的手,“小姑娘好靈??!” 匡正一臉冷漠:“一般般吧?!?/br> “哪里一般般,”匡mama壓著聲音,“你看男人看久了,看女人的眼光都沒了!” 匡正無語:“應笑儂,大青衣?!?/br> “你認識?”匡mama立刻問。 “嗯,”匡正點個頭,“很熟?!?/br> 匡mama的眼睛都放光了:“認識……你不拿下,這孩子!” 匡正笑了:“媽你喜歡這種的?” 匡mama看傻瓜一樣看他:“哦喲,仙女下凡誰不喜歡?” “我要是追他,”匡正憋著笑,“你沒意見?” “那我有什么意見,”匡mama一本正經,“你要是追到她,我燒香拜佛保佑你們修成正果!” 說到這兒,伴奏的胡琴突然嘎吱一響,時闊亭像是沒拿穩弓子,手上脫了扣,應笑儂的唱跟著滑出去,跑了音兒。 開年第一場戲,這是砸鍋的大紕漏,滿座的客人都聽出來,齊刷刷看向側幕。 應笑儂立在臺上沒動,梨園行的規矩,角兒上了臺不能看場面,不論有沒有伴奏,他只管觀眾,胸口的氣定住了,一板一眼接著唱:“百姓們閨房樂如花美眷,帝王家深宮院似水流年!” 臺下很靜,他一勾一頓,抑揚有致,等著時闊亭的弦兒跟上來,一段端莊婉約的二黃原板,帶著失了手的琴師,帶著滿席挑剔的看客,重新回到柴郡主浪漫的故事中去,回到他強大的藝術魅力中來。 “這姑娘,”匡mama由衷佩服,“真有樣子,大氣、壓臺?!?/br> “媽,”匡正不得不說實話,“人家不是姑娘?!?/br> 匡mama沒反應過來:“什么意思?” “是個小伙子?!?/br> 匡mama當他開玩笑:“騙mama呀?” “男旦,”匡正撇撇嘴,“脫了鳳冠霞帔,又刁又辣?!?/br> 男旦……匡mama怔在那兒,瞠目結舌。 臺上的應笑儂仍然艷光四射,挽著水袖,蘭花指將露不露,一舉一動雍容華貴:“但愿得令公令婆別無異見,但愿得楊六郎心如石堅,但愿得狀元媒月老引線,但愿得八主賢王從中周旋,早成美眷——” 柔腸百轉的小女兒情態,但因為是郡主,是那個戰火紛飛的時代,情投意合中也拋不開家國天下:“掃狼煙,叫那胡兒不敢進犯,保叔王錦繡江山!” “好!”臺底下一聲接一聲喝彩,捧的是傾國傾城的柴郡主,更是臨場不亂的應笑儂,匡mama跟著拍巴掌,心里說不出的遺憾:“這么好的姑娘,怎么成了男孩子……” 應笑儂謝座兒下臺,借著扭身的功夫往側幕一瞥,只見時闊亭在舞臺光投下的暗影里默默甩著腕子,他那只精疲力竭的手,怕是不成了。 上臺口,寶綻身穿紅蟒,頂著雉雞翎子和應笑儂錯身,沒有多余的話,只贊賞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闊步登上舞臺。 剛踏出個影兒,臺下的叫好聲就潮水般漫開了,沙陀國的大千歲李克用,和封箱戲一樣的戲碼,一出威武熱鬧的《珠簾寨》,把年尾和年頭連起來。 寶綻往臺中央一站,把金扇一展,兩眼迎著掌聲,玻璃翠游刃一挑,頃刻間便把臺上臺下散了的心神收回來,牢牢捏在手心:“劉關張結義在桃園,弟兄們徐州曾失散,古城相逢又團圓!” 觀眾席的氛圍瞬間變了,像是驚濤,又似狂瀾,在他的擺布下齊齊搖蕩,匡mama這么大年紀了,都免不了感嘆:“這小伙子……好俊俏!” “俊嗎?”匡正勾起嘴角,是明知故問,也是驕傲自負,這是他的愛人,于千萬人中光芒閃耀,是滿天星斗中最亮的一顆。 寶綻把冠上的雉尾一抖,踢動蟒袍下擺織金的海水江崖:“城樓上助你三通鼓,十面旌旗壯壯威嚴!” 匡mama下意識捂住胸口,她愛看電視劇,會為了相似的狗血劇情一遍遍流淚,但那些淚從不走心,已經很多年了,她沒有過這樣熱血澎湃的感覺。 寶綻鳳目圓睜,嗓子高起一層:“嘩啦啦打罷了頭通鼓,關二爺提刀跨雕鞍!” 匡mama隨之屏吸。 寶綻捋髯輕笑,嗓子又高一層:“嘩啦啦打罷了二通鼓,人又精神馬又歡!” 匡mama耳后的汗毛立起來。 寶綻收攏金扇往掌心一敲,嗓子再高一層:“嘩啦啦打罷了三通鼓,蔡陽的人頭落在馬前!” “好!”匡mama不由自主喊出來,和著數十個與她一樣的聲音,仿佛受了蠱惑,許多人的精神同時被一個人調動,那么昂揚,那么投入,這是真正的藝術,沒有拙劣的矯揉造作,只有直入人心的共鳴與震撼。 匡正這時靠過來,俯在她耳邊:“出色嗎?” 匡mama連聲應著:“出色!” 匡正瞧著臺上那抹耀眼的紅,光彩奪目,無人可及:“那是我的寶綻?!?/br> (1)開箱:和“封箱”相對,也叫開年戲。 第155章 那是……寶綻? 匡mama詫異地看向匡正。 “這戲樓叫如意洲, ”匡正說, “咱們眼前的雕梁, 方才臺上那些演員, 還有這滿座的賓客,都是寶綻的?!?/br> 匡mama難以置信, 在家的寶綻很乖, 讓做什么就做什么,從沒聽過他大聲,但此時在臺上, 他灼灼然如彤日, 鏗鏗然如金石, 少年意氣恣意揮灑,怪不得……匡mama懂了,怪不得她兒子喜歡, 優秀的人總是被優秀的人吸引。 一曲唱罷,寶綻沒下臺,而是摘下髯口,向臺下深深鞠了個躬:“諸位朋友、主顧, 今天真對不住,琴師不像樣, 演員也沒火候, 寶綻在這里給大伙賠不是?!?/br> 臺底下都是熟人,哪忍心讓他弓著,紛紛嚷著“翻篇了”。 寶綻道了謝, 又給大伙拜了年,隨后說:“今天如意洲有兩件大事,借開箱的日子,跟各位‘捧珠人’嘮叨嘮叨?!?/br> 薩爽從側幕跑上來,把一個卷軸遞到他手里,寶綻端著稍稍一抖,亮出一幅紅底灑金的豎字:煙波致爽俱樂部。 “頭一件,是俱樂部正式成立,”寶綻眉頭輕動,冠上的翎子隨之顫了顫,他開玩笑,“往后如意洲再有戲,可不是誰都有門路來聽了?!?/br> 臺下哄笑,這事韓文山之前在飯局上提過,大伙都不意外。 “二一件,”寶綻扎著狐尾,端著玉帶,說不出的瀟灑俊逸,“和俱樂部一起成立的,還有如意洲基金會?!?/br> “嚯!”臺下一片驚呼,俱樂部是伸手收錢,基金會則是往外拿錢,這一進一出,性質截然不同。 寶綻仰頭環視這間戲樓,精致工巧,富麗堂皇:“去年這個時侯,如意洲還掙扎在老城區的出租樓里,一沒有觀眾,二沒有水電,三看不到未來,”想起過去,他感慨萬千,“最難的時候,是一家基金會借給我們戲樓,讓我們落腳,然后才有了一出出好戲,有了諸位,有了如意洲的今天?!?/br> 劉備早年編草鞋,秦瓊也曾賣過馬,英雄都有不如意的時候,如意洲也不例外,但這些苦處,寶綻從沒對觀眾們講過。 “戲文里說得好,也有饑寒悲懷抱,世上何嘗盡富豪,”他抱拳拱手,“感謝諸位的抬愛,讓我們有戲唱,有飯吃,今天才有能力去幫別人,大家交到俱樂部的錢,會由如意洲的專屬私銀萬融臻匯打理,作為基金會的啟動資金,資助有需要的藝術家,捐助包括京劇在內的傳統藝術,讓每一份堅守都有希望?!?/br> 觀眾席上鴉雀無聲,匡mama的眼角濕了。 接著,寶綻淡淡一笑,沒有更多煽情的話,只是以一句戲詞做結:“分我一支珊瑚寶,安他半世鳳凰巢?!?/br> 臺下轟然響起掌聲,雷鳴一般,寶綻鞠著躬后退,一直退到側幕邊,掩進布幔繁復的褶皺中,那個謙恭有禮的樣子,令人折服。 匡mama吸了吸鼻子,低下頭偷偷抹眼角,匡正伸手過來,摟著她的肩輕輕地拍??吭趦鹤訉掗煹男厍?,匡mama終于明白了,世上熙熙攘攘那么多人,匡正獨獨愛上寶綻,不是沒有道理的。 寶綻從側幕進后臺,直奔時闊亭,應笑儂已經卸了妝,在搖紅藥。 “師哥,沒事吧?”寶綻取下草王盔。 “沒事,”時闊亭沒臉見他,“戲砸了,都怪我?!?/br> “寶處,”應笑儂往時闊亭的右手虎口和腕子上噴藥,“咱們得再找兩個琴師?!?/br> 聽見這話,時闊亭反應很大:“我就是累了,歇一段就好!” “你是得歇,但如意洲的戲不能歇,”應笑儂拉著他的手,仔細給他纏膠布,“今天這種事故,不能再出了?!?/br> 時闊亭沒吱聲,后臺一片死寂,這時有人敲門,是小先生,穿著一身華麗的酒紅色西裝走進來。他很少穿西裝,何況是這樣惹眼的顏色,頭發也攏得風流,淡色的瞳孔一瞇,帥得慘絕人寰:“寶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