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寶先生是吧,”對方記住了他的名字,“剛才的事不用謝,這邊你也不用來,好意心領了?!?/br> “不是好意,”寶綻堅持,語氣有點急,“人病了這是大事,我不是在跟你客套!” 他的執拗出乎對方的意料,半晌,那邊說:“golden maple,五樓東翼?!?/br> 金角楓,一家加拿大全資的私人醫院,但寶綻的英語只夠應付考試的,壓根沒反應過來:“哪兒?”他傻乎乎的,“你別說外語,說中文!” 那邊輕笑了一下,重復了一遍中文,寶綻漲紅著臉掛斷電話。 他把時闊亭和應笑儂送回如意洲,讓小郝調頭去使館區,到金角楓的時候中午剛過,他匆匆上五樓,在中廳往東拐的走廊上被幾個保鏢模樣的人攔住了。 “我姓寶,是來看梁叔的?!睂毦`平時接觸那么多富豪,從沒見過帶保鏢的,打個招呼要往里走。 “抱歉先生,”對方把他攔住,示意他脫大衣,“例行公事?!?/br> 寶綻愕然,他往這些人身后看,那么長一條走廊全被封住了,這時他才明白電話里說的“五樓東翼”,是把這層樓靠東的病房全部包下的意思。 寶綻沒辦法,只得脫大衣,伸著胳膊讓他們搜身。程序比機場安檢還嚴,兩個保鏢反復確認他身上沒帶銳器和易燃品,然后派人進值班室通報,值班室再出來個人去病房,這么一通下來,寶綻才被放行。 他挎著大衣邁向走廊深處,那是個大套間,廳里也有兩個保鏢,為他推開小門,門里坐著幾個醫護人員,有茶點和雜志,再進一扇門才是病人的房間,梁叔躺在床上,左邊眼眶青得厲害,臉上罩著呼吸機。 寶綻呆住了,每次見到這個人,他都是一身精神的立領西裝,從頭到腳打理得一絲不茍,可眼前病床上的他卻顯得那么無助,仿佛一夜之間被抽走了青春,變成了一個脆弱的老人。 余光里什么東西動了動,寶綻回頭,見靠墻的沙發上坐著一個年輕人,微有些卷的淺發,淡褐色的瞳仁,穿著一件普通白襯衫,肩上披著柔和的亞麻色毛衣,襯衫領口敞開著,露出一塊純金的佛牌。 “你好……”寶綻直直盯著他,那樣少見的瞳色,淺得要把人吸進去。 對方只微微點了個頭,沒說話,也沒起身。 寶綻見過他,翡翠太陽的午夜,這人醉醺醺跟他坐在街邊的綠化景觀下,梁叔稱他作小先生,他抓過寶綻的手,寶綻撓過他的癢癢。 “梁叔是……”寶綻問,“怎么回事?” 小先生拿起手機,把英語翻譯成中文:“腦卒中?!?/br> 寶綻沒聽說過,漂亮的眉頭皺了皺。 小先生又看了看手機:“也叫腦梗?!?/br> 寶綻驚訝得瞪大了眼睛,這個病他知道,老百姓都叫腦梗塞,最常見的后遺癥是半身不遂:“怎么會……他才四十多歲!” 大概是寶綻的痛心太真實,不摻一點假,小先生站起來:“昨天晚上發病的,顱顳葉的血管堵住了,整個左半邊身體沒有知覺,碰巧他夜里去洗手間,站不住摔倒了,傭人聽到聲音叫的120?!?/br> 所以梁叔左眼上才有那么大一塊青紫,是臉朝下生生摔的,寶綻不是他的親人,都覺得心疼:“他會不會……” 小先生個子很高,比匡正還猛一點,低著頭俯視他:“喪失行動能力?” 寶綻緊張地盯著他的嘴巴。 “不會的,”小先生說,“一發現就送來了,兩個小時以內是搶救的黃金期,打了溶栓針,效果很好,醫生說不會影響行動能力,只是語言和吞咽功能會有一些……” “退化?”寶綻替他說,這個人長著一張介乎中國人和外國人之間的臉,中文也時好時壞,“能走能動就行,”他松了一口氣,“梁叔還這么年輕,要是下半輩子都要人伺候,就太可憐……” “咳咳!”梁叔在床上翻了個身,寶綻放下大衣過去,“梁叔?” 梁叔瞇著眼睛看他,隔著呼吸面罩,說話確實有些吃力:“寶……先生?” “是我,”寶綻在床邊坐下,抓著他的手,“沒事的,你很快會好的?!?/br> 梁叔沒說話,似乎知道自己是什么病,四十多歲的人,接受不了這個現實。 “你握下我的手?!睂毦`說。 小先生遠遠站著,聽他這么說,往這邊走了幾步。 梁叔用嚴重充血的左眼看著他,沒有動。 “你握!”寶綻像個任性的孩子,催他。 梁叔應付著握了握。 “使勁!”寶綻又要求,同時用力攥緊他。 小先生走到床邊,定定看著,他是關切的,只是作為主人,不好表現出來。 當手掌被用力握住,任何人都會忍不住回握,梁叔也是,狠狠的,他握了寶綻一下。 “你看!”寶綻露出驚喜的神色,“你的手多有勁兒!” 這一刻,梁叔的眼睛里有了光,雖然只有一點點,但他緩緩笑了,溫和地向寶綻點了點頭:“會好……會好的?!?/br> “對,”寶綻擦了擦他頭上的汗,“會好的,等你好了,來如意洲聽我唱戲,”他有點埋怨的意思,“你還沒來聽過呢?!?/br> “聽……要聽……”梁叔的口齒不靈活,寶綻就陪他慢慢地聊,小先生拖了把椅子坐在旁邊,其實也沒聊什么,只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可心不在焉地聽,跟著笑一笑,再一看表,已經兩個小時過去了。 梁叔容易累,寶綻起身告辭,臨出門,小先生抓起外衣:“我送你?!?/br> 寶綻挺意外,但沒客氣,兩人推門出去,一堆保鏢立馬圍上來,寶綻不自在,小先生卻習以為常,他們走樓梯到一層,那些人隔著幾米遠遠跟著,到大門口,該分手了,小先生這時來了個電話。 “世上的人兒這樣多,你卻碰到我,”那么年輕的人,卻用一首七十年代的臺灣老歌當鈴聲,“過去我沒有見過你,你沒有見過我……” 他接起來,歌聲斷了,寶綻的心卻像被一把刀從中間割過,火辣辣地疼。 是新加坡港口那邊的事,小先生隨便交代了幾句,放下電話轉過身,“goodbye”正要出口,見到寶綻的樣子,他愣住了。 那是一張慘白的臉,眼窩濕潤,并沒有淚,只是眼底發紅,像涂了兩道血色的眼線。 “你……怎么了?”他問。 寶綻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低下頭,應該說一句“沒事”或者“再見”,但他什么都沒說,扭過身,徑直走出醫院的大門。 很多年了,寶綻沒聽到過這首歌,鳳飛飛的《巧合》。 讓他想起mama,還有不幸的童年,饑餓、眼淚、思念,伴著這一切的,是桌上老cd機里的歌聲,屬于mama的歌聲。 突然,手機在大衣兜里響,他掏出來一看,是匡正:“喂……” “寶兒!”匡正的聲音很急,能聽到拖箱子的聲音,“你沒事吧?我剛剛給時闊亭回電話了,我現在就買機票回去!” 寶綻停住腳:“不、不用哥,事情已經解決……” “我的心靜不下來,”匡正在那邊也停住,嘆了口氣,“這邊的班黃百兩他們可以帶,但你,我必須自己守著?!?/br> 第126章 第二天, 寶綻沒去如意洲, 一大早起來收拾屋子, 昨天晚上他查了瑞士的航班信息, 估摸著匡正天黑之前就能到家。 這么大的別墅,衛生一搞就是一上午, 中午隨便吃口東西, 下午又琢磨著給匡正做手搟面,光是面還怕沒營養,再弄兩個豬蹄, 香香地醬一下。 客廳里放著阿姆斯特朗的歌, what a wonderful world, 襯著窗外的雪景、廚房里的蒸汽,有種說不出的幸福感,忽然手機響, 寶綻關掉音樂,擦了擦手,屏幕上是個不認識的號碼:“喂?” “你好,”那邊報上姓名, “何勝旌?!?/br> 寶綻意外地眨了眨眼,名字是陌生的, 聲音卻熟悉:“小先生?” 聽到這個稱呼, 那邊笑了:“叫我thongchai就可以?!?/br> 通差?這么怪的名兒,寶綻可叫不出口:“你好,有事嗎?” 那邊停頓了片刻:“昨天分手的時候, 我看你狀態不太好?!?/br> “啊……”寶綻局促地抓了抓頭發,因為一首老歌,讓初次見面的人見笑了,“沒事,謝謝你啊?!?/br> 謝謝你啊,像是街坊鄰居在聊天,小先生順勢問:“有時間見個面嗎?” “今天?”今天是寶綻特地留給匡正的,“晚上我家人從國外回來,我得做飯,爐子上蒸著豬蹄兒呢,我走不開?!?/br> 他說得有點快,小先生沒聽清:“蒸什么?” “就是那個……”寶綻不知道怎么想的,磕磕絆絆給他說英語,“pig’s feet?!?/br> 正得不能再正的glish,把小先生聽笑了:“寶先生,在你家附近找個地方可以嗎,我們坐一坐,不多耽誤你?!?/br> “我家這兒……”寶綻往窗外看,除了林子就是雪,“我這地方特別偏,沒有喝東西的地方?!?/br> 小先生明白了,是別墅區,像他這樣大家族的少爺,做事說一不二,從來沒有商量的余地:“方便在你家門廊聊五分鐘嗎,”但他強人所難的方式不討人厭,甚至有些可愛,“給我一把椅子一杯水就行?!?/br> 寶綻讓他逗笑了:“哪能讓你在門廊待著,”梁叔的家人,他也當家人,“你過來吧,我家在紅石這邊,你先到地鐵站,然后往……” “我們加個微信?”小先生每天交際那么多人,從沒主動要過誰的微信,“你把位置發給我?!?/br> “好,”寶綻對他無所求,所以也不知道討好他,“你加我手機號?!?/br> 加上好友,發送位置,他扔下手機就去干活兒了。一個多小時后,窗外響起車輪碾過積雪的聲音,寶綻趿拉著拖鞋去開門,遠遠的看到一輛銀白色的車,他是個車盲,但那車他認識,車頭上立著一個撅屁股的小天使,是勞斯萊斯。 天上又落雪了,寶綻冒著雪朝勞斯萊斯招手,車在門前停下,丁點大的雪花,司機下車居然撐開了傘,伺候國王一樣伺候小先生下車。 他穿得仍然很少,一條襯衫一件薄外套,寶綻拉著他進屋,拍了拍他肩上的雪,砰地帶上門:“你不冷??!” “還好,”小先生把屋子掃視一遍,“室內都有空調?!?/br> 寶綻蹲到鞋柜前,看了看他那雙大腳,把匡正的拖鞋遞過去:“你怎么沒帶保鏢?” “帶了,”小先生脫掉外套,“車里?!?/br> 寶綻撇嘴。 “你家有個大個子?!毙∠壬瘟嘶文_上的拖鞋,大小正好。 “我哥,”寶綻仰頭看他,“真不知道你們是吃什么長大的,都這么高?!?/br> 滿屋子都是膠原蛋白的香氣,小先生吸了一口,他的每一餐都是專業廚師做好,傭人給端到面前,從沒進過廚房,更沒聞過這么真實、濃郁、生機勃勃的香味。 “你先坐,”寶綻給他倒了杯水,讓他去客廳,“我去看看豬蹄兒?!?/br> “豬腳飯嗎?”小先生沒過去,跟在他屁股后頭,進廚房。 “沒有飯,”寶綻嫌他礙事,推了推他,“只啃豬蹄?!?/br> “不膩嗎?”小先生探著頭往鍋里看。 “不膩啊,”寶綻掀開鍋蓋,豬蹄的味道隨著云似的蒸汽,一股腦冒出來,“我和我哥都喜歡這么吃?!?/br> “真香啊?!眲偝鲥伒?,沒有繁復的裝飾,沒有做作的擺盤,只有貨真價實的美味。 人家都這么說了,寶綻不好意思不給,可他一共就醬了兩個,熱氣騰騰的分一個給別人,他舍不得:“給你嘗一口吧?!闭f著,他忍著燙,伸手往鍋里抓。 “喂,”小先生很挑剔,“你怎么用手?” 寶綻平時在廚房干活兒都是用手的:“我手是干凈的?!?/br> 小先生板著臉:“你剛才拿拖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