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應笑儂什么夫妻情恩德不淺,咱與你隔南北千里姻緣!” 頗吃勁兒的一段西皮快板,鄺爺和時闊亭穩穩控著節奏,這段唱最怕走急了,稀里糊涂聽不出個數,那就沒了韻味。 時闊亭的弦兒穩,寶綻的唱更穩,別看他只有二十八,登了臺就如雄兵百萬,有不動如山的大將風度,那唇齒是真利落,時老爺子曾贊他“咬字如擒兔,字字圓如珠”,再快的弦兒,到了他嘴里都清清楚楚,金石般擲地有聲。 “蕭天佐擺天門兩國交戰,老娘親押糧草來到北番,”寶綻一抖翎子,眉目傳神,“我有心回宋營見母一面,怎奈我身在番遠隔天邊!” 應笑儂驕矜一笑:“你那里休要巧言改辯,你要拜高堂母我不阻攔!” 寶綻右手握拳,往左手一砸:“公主雖然不阻攔,無有令箭怎過關!” 應笑儂瞇細了杏核眼:“有心贈你金錍箭,怕你一去就不回還!” 寶綻跟他叫勁:“公主賜我金錍箭,見母一面即刻還!” 應笑儂犀利地動了動眉頭:“宋營離此路途遠,一夜之間你怎能夠還!” 寶綻頂一口氣:“宋營雖然路途遠,快馬加鞭——”一個小氣口,“一夜還!” 短短兩分鐘的唱,把楊四郎和鐵鏡公主之間十幾年的夫妻情、抹不掉的家國恨勾涂得淋漓盡致,韓文山坐在臺下,卻有些心不在焉,《坐宮》是常演的戲,各個劇團各種版本他聽了不下幾十遍,早沒了新鮮感。 “公主去盜金錍箭,”寶綻正身對著他,雖然偌大的觀眾席上只有這一個看客,但戲就是戲,要唱圓、唱滿,娓娓道來給知音聽,“不由本宮喜心間——” 韓文山向前傾身,一出戲聽了這么多遍,也就是等一句“叫小番”。 唱爛了的叫小番,對于寶綻這把玻璃翠來說,跟玩兒一樣,他輕輕松松往高一走,赫然一聲,唱出了嗩吶腔,一嗓子捅到頂,毫不留空隙,全沒有余地,滿扎滿打,驚艷了最挑剔的耳朵。 “好!”韓文山按捺不住,給了個彩兒,寶綻在臺上稍稍轉身,揚起廣袖,沒把勁頭放在高腔,而是落在了最后一句:“備爺的戰馬扣連環——” 他頭顱微仰,那氣勢,儼然已不是愁鎖深宮十余載的駙馬爺,而是一桿長qiang震沙場的楊四郎:“爺好過關!” 韓文山愣了,原來真正的“好兒”在這兒呢,他冒冒失失,剛才那一嗓子喊早了!意外過后,他覺著自己像是被寶綻這孩子耍了,浸yin京戲二十年,也疲、也倦,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被哪位角兒耍一把,今天在如意洲,他竟得償所愿。 寶綻唱罷下臺,他立刻起身離席,激動著往后臺去,一個助理模樣的人跟著他,替他拿著手機和大衣。 聽《坐宮》要聽“叫小番”,是因為這句難唱,多少人唱完這一句后頭就水了,而對于寶綻這樣的嗓子,叫小番不過是雕蟲小技,他有的是力氣去雕琢下一句,所謂驚喜,全仗著功夫,功夫到了,自然化腐朽為神奇。 走進后臺,應笑儂已經掭了頭,在給寶綻摘髯口,臺上是恩愛夫妻,臺下是一對如花的兄弟。 “各位辛苦了,”韓文山沒有一點老板架子,給助理遞個眼色,“我替大伙叫頓宵夜,奉陽樓的打鹵面?!?/br> 他待人尊重,大伙也就敬他,紛紛起身道謝。 韓文山的意思在寶綻,走過去客氣地叫:“寶老板?!?/br> 寶綻沒掭頭,仍帶著駙馬爺的貴氣:“今兒這戲一般,韓總見笑了?!?/br> 韓文山搖頭:“咬字千金重,聽者自動容?!?/br> 寶綻微訝,出師這么多年,他給敬老院、給少年宮、給那些富二代唱了多少戲,從沒一個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甫一聽見,差點眼熱。 韓文山看出來了,愛重地扶著他的肩:“什么時候有空,”他邀他,“到我家唱一場,我派車來接你?!?/br> 去家里?應笑儂的眼尾一動。 “堂會戲嗎?”寶綻還傻乎乎地問。 “沒有外人,”韓文山聲音低沉,“只是家人?!?/br> 家你媽了個大頭鬼!應笑儂臉上笑著,心里已經在磨刀,正想著怎么宰這個道貌岸然的變態一刀,韓文山來了個電話,是約他明天去見什么人,這個話頭也就岔過去了。 隨便又聊了幾句,韓文山告辭,應笑儂把寶綻拽到一邊,擔憂地說:“不許去他家,聽見沒有?” “小儂你別拉我,”寶綻急著去卸妝,“老匡該等急了?!?/br> “老匡老匡,”應笑儂抓著他不撒手,“我看你腦子里一天天全是那姓匡的?!?/br> 這話一出,寶綻嚇住了似的,別開眼:“沒有,你別瞎說……” “哎呀姓匡的我不管了,”應笑儂不是不管,是管不過來,“這個姓韓的……” “不去他家,我記住了,”寶綻是真寵他,稍有點脾氣就哄的那種,“我只是覺得,人家給咱們投了八百多萬……” 八百多萬在應笑儂那兒根本不算錢:“那才不是給咱們的,是給你的!” 寶綻無奈地笑:“給我,給如意洲,還不是一樣?!?/br> 不一樣!應笑儂瞅著他這個傻樣兒,忽然靈機一動:“這么著,你回去問問你那老匡,你夜里上老板家唱戲去,他同不同意?!?/br> 提到匡正,寶綻有點不自然:“問他干嘛,”他解開紅蟒,露出里頭貼身的白衣,“戲的事兒我聽你的,不聽他的?!?/br> 這么句話,可把應笑儂高興壞了,他還戴著妝,像個嬌艷的惡霸,挑了寶綻的下巴一把,哼著歌兒卸妝去了。 寶綻也趕緊換衣服,然后到洗手間用香皂搓一把臉,拎上包就跑下樓,出了樓門,一眼沒看見匡正的車,他往路兩邊瞧,巷子里頭僻靜處亮著一道窄窄的紅尾燈,他沒多想,跑過去敲了敲車窗,拉開門坐上副駕駛。 “哥,”臉還濕著,他翻包找紙巾,“等急了吧?” 旁邊沒說話。 “今天真冷,你想不想吃酸菜鍋,”寶綻地抬起頭,“我晚上給你做……” 旁邊坐著一個不認識的人,利落的寸頭,鬢角剔掉了一道,下面的耳朵上打著一排鉆石耳釘,應該是真鉆,特別閃。 “對、對不起……”寶綻極其尷尬,“我上錯車了?!?/br> 他扭身要下去,中控這時卻啪地一響,鎖住了。 第87章 哎?怎么鎖了……寶綻還懵著,車居然開了起來,逆著他平時回家的路,往附近的富人區開。 “我上錯車了……”他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還跟人家說。 那人瞧他一眼,薄薄的單眼皮,歲數不大,很有男人味兒:“看你長得不賴,上錯就上錯吧?!?/br> “什……”這和長相有什么關系,寶綻沒明白他什么意思,眼見著要開出他認識的地方,急得直拍車窗,“停車,我要下車!” 人家根本沒理他,嚼著口香糖,腳尖輕點,加了個速。 寶綻摸黑在門上找開鎖按鈕,匡正的車他會用,這個車不熟悉,找不到。 “像個瞎子似的摸什么呢,”那小伙瞧他好玩,樂了,啪地把鎖打開,“怎么著,還要往下跳???” 寶綻聽見鎖響,真的扳著把手要開門,“我cao!”小伙嚇著了,趕緊減速,把門重新鎖上,“你他媽找死??!八十邁!” 寶綻轉頭瞪著他:“小小年紀,滿口臟話?!?/br> 小伙有點愣,似乎從沒被人這么說過,邊看路邊瞧著他,兩人在忽明忽暗的街燈下短暫對視。 寶綻扳不開門,只好掏手機,“你再不停車,我報警了!” 小伙皺起眉頭,這才信了他是真的上錯車,但賴著不讓他下去:“你報,”他一臉吊兒郎當的樣子,“你自己上的我車,我又沒怎么著你,警察來就來唄?!?/br> “我上錯了你就不讓我下去?”寶綻點開撥號鍵盤,“你圖什么!”他第一個想到的不是找警察,而是給匡正打電話,“哥!” “馬上到,”匡正的聲音總是那么穩,“公司出來的路口查酒駕,你在樓上等我,太冷了別下來……” “哥,”寶綻抓著電話,很窘迫,“我、我上錯車了!” 那邊靜了一秒,沒理解:“嗯?” “我……”寶綻的臉通紅,很丟人,“他不讓我下車,開走了!我現在在西邊這片大房子附近,你……你快來!” 匡正捋了一下他的話,寶綻上錯車……讓人拐了?雖然覺得荒謬,但立即變道,抄近路往那個方向趕,“定位發我,”他很冷靜,“別怕,保持通話……” 突然一下,那小子要搶寶綻的手機,幸虧寶綻反應快,往后一閃:“你……干什么!” 匡正聽見了,死瞪著路面,電話里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碰你怎么了,你金鑲銀鑲的,不能碰???” “寶綻!”匡正擔心他遇到了變態,握方向盤的手汗濕了,沖著電話嚷,“別激怒他,等我,我馬上到!” 寶綻并不害怕,從聽到匡正聲音的那一刻起,他心里就有底了:“我告訴你,我家里人這就過來,你現在靠邊停車讓我下去!” “嘖!”那小子無所謂地翻個白眼,“不就是住一起的‘哥’嘛,我不聾,讓他來,看是他的車快,還是我的車快!” 說著,他轟起油門,寶綻連忙給匡正發定位,九點半,路上的車仍然不少,他擔心地囑咐:“哥你……一定注意安全!” 怎么可能注意安全,匡正滿腦子都是他,寶綻在來路不明的人車上,他只有拼命,把穩方向盤,儀表盤上的紅色指針不斷攀高。 寶綻也知道他慢不了,轉過身,扒著座椅往后看。 “我去,”那小子說風涼話,“至于嗎?” 沒多久,匡正追上來了,一路超速闖紅燈,閃著頭燈出現在寶綻的視野里,寶綻立刻抓起電話:“哥我看見你了!” “藍色阿斯頓馬???”匡正在電話里問。 “就那anara?”那小伙口氣輕蔑。 兩邊的車牌子寶綻都說不清,只能自責,怪自己冒失,害他哥大晚上為了他在馬路上狂飆。 “你看沒看清我是什么車,”那小子很來氣,“這也能認錯?” “你開飛機開火箭跟我沒關系,”寶綻冷冷的,就一句話,“我要回家?!?/br> “家”這個字似乎刺激著那家伙了:“媽的有家你大晚上濃妝艷抹往豪車上鉆!” 寶綻看著匡正像一顆流星,灼熱著,閃耀著,橫沖直撞向自己接近,一顆心guntang,忍不住吼:“誰濃妝艷抹了!” 那小子沒想到他嗓門這么高:“你!” “你哪只眼睛看見我濃妝艷抹了!” “我兩只眼睛全看著呢!” 寶綻忍不住口出惡言:“你瞎!” “你屁顛屁顛地往我車上竄,”那小子嚷,“你才瞎!” 寶綻長這么大沒跟人兇過,簡直要氣炸了,他知道危險、知道不對,可還是忍不住去抓那小子的方向盤。 “我cao你媽!”那小子推開他,腳下連點剎車,趁這功夫,匡正趕上來,猛開到右道,響著喇叭和他齊頭并進。 寶綻拍著窗戶,一聲聲喊哥,匡正聽不見,但看他那個無措的樣子,心都揪緊了,當機立斷,指了指自己的安全帶。 寶綻疑惑,那樣子像是讓他系安全帶,可為什么? 盡管不理解,匡正讓他做,他當即照做。 匡正看他系好了安全帶,深吸一口氣,突然提速,同時向左打輪,不要命地往阿斯頓馬丁前頭橫過去——對方的前臉正對著他的駕駛室,如果發生碰撞,他整個會被撞癟。 “我cao你媽!”那小子猝不及防,一腳剎車踩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