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這一下,比每次排練時狠得多,披靡著,有刀鋒出鞘的殺氣。 如此猛的“一刀”,張雷卻接住了:“昨夜晚在宮中飲瓊漿,”他知道,寶綻這一聲不是壓他,是在給他提氣,告訴他不是張雷,而是殺妻叛唐的李密,“夫妻們對坐敘敘衷腸,孤把那好言對她講,誰知賤人撒癲狂,大丈夫豈容婦人犟,因此我拔劍斬河陽!” 這一段西皮快板是李密和王伯當你來我往,講究個嚴絲合縫、密不透風,寶綻把眼眉一瞪,鏗鏘而上:“聞言怒發三千丈,太陽頭上冒火光!” 張雷整個人放松下來,在寶綻的引領下,完全融入了戲的情境:“賢弟把話錯來講,細聽愚兄說比方!” 這兩條嗓子各有各的亮,各有各的韌,好像兩把開了刃的好刀,你不讓我我不讓你,在一方小小的舞臺上相擊搏殺,又水rujiao融。 張雷唱:“昔日里韓信謀家邦!” 寶綻接:“未央宮中一命亡!” 張雷又唱:“毒死平帝是王莽!” 寶綻再接:“千刀萬剮無下場!” 張雷氣沉丹田:“李淵也曾臣謀主!” 寶綻氣沖霄漢:“他本是真龍下天堂!” 接下來是高潮,花臉和老生較勁,調門翻高再翻高,行話叫“樓上樓”,沒有十足的把握,很可能直接唱劈在臺上。 張雷先來,接著寶綻的調門,走高一步:“說什么真龍下天堂,孤王看來也平常,”他氣勢全開,有大花臉懾人的架勢,“唐室的江山歸兄掌,封你個一字并肩王!” 他的調門已經很高了,寶綻必須比他還高,他兩腳扎穩臺面,一嗓子挑上去:“講什么一字并肩王!”只聽啪嚓一聲,像是有什么東西碎了,“你好比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好比困龍癡想上天堂,任你縱有千員將,雪霜焉能見太陽!” 這嗓子不愧叫玻璃翠,透得像玻璃,潤得像翡翠,抑揚頓挫、婉轉雍容,別說臺下的觀眾,連張雷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寶綻是最好的搭檔,能激發對手的熱忱,張雷在市劇團七年,從沒有過這么激動的時刻,仿佛不是他在唱戲,而是戲在唱他。 他穩住心神,慢下來進散板,在這里,寶綻還有最后一次翻高,高度要比全段任何一處都高,可戲到了這關節,已經沒有翻高的余地了,無論是臺下的觀眾、臺上的張雷、側幕的鄺爺時闊亭,還是后臺的應笑儂,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可寶綻只是微微一抖扎巾,像個橫刀立馬的英雄、一個睥睨天下的王者,胸中似有大江大河,只從一張嘴奔涌而出:“王伯當——錯保了無義的王!” 這就是《雙投唐》,戲里兩個梟雄,戲外一對魁首,洋洋灑灑一段故事,讓聽故事的人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靜。 寶綻和張雷雙雙回身,走下場門回后臺,大家伙都等著,給他們遞水解行頭,只是文戲,倆人卻像拿汗洗了,濕漉漉相視而笑。 “寶處,”陳柔恩遞手巾,“快擦擦?!?/br> “先把頭掭了,”鄺爺說,“讓寶處坐會兒?!?/br> 張雷皺眉,低聲問薩爽:“你們怎么都叫寶處,”他的意思是不夠尊重,“明明該叫寶團……” “寶處寶處寶處!”這時小牛急惶惶跑進來,“先別歇!”他拿拇指比著外頭,“客人讓你再唱一段!” “憑什么!”時闊亭第一個不干,“都累成這樣了,還唱什么!” “就是,”應笑儂敲邊鼓,“說好了只唱一段,咱們寶處是千金嗓,哪那么不值錢,他讓唱就唱?!?/br> “小儂,”寶綻解開馬褂,告訴牛經理,“你去回吧,我能唱,讓他等一等?!?/br> “還等什么等啊,”小牛一臉著急相,生怕錢跑了,“他就三十分鐘!” “那也得等我把戲服脫了?!?/br> “脫什么,穿著正好,”小牛要上來拉他,“快上去!” “師傅教的,寧穿破,不穿錯,”寶綻橫眉對他,神色凜然,“我不能穿著王伯當去唱秦瓊,讓他等?!?/br> 嘴長在人家臉上,小牛沒辦法,只得嘮嘮叨叨去了,寶綻也不磨蹭,脫下大褂箭衣,只披一件白衫子,徐徐走上臺。 客人沒走,端端坐在臺下,寶綻上去先鞠一躬,不卑不亢:“對不住,怕您久等,穿著素衣子,清唱一段三家店?!?/br> 真的沒有伴奏,褪去所有的喧囂浮華,只用一把赤條條的嗓子,他平實地唱:“將身兒來至在大街口,尊一聲過往賓朋聽從頭——” 《三家店》,也叫《男起解》,這里唱的是秦瓊發配登州、懷念親友的一段,唱腔樸實無華,若說雙投唐是錦緞,它則是布衣,是最沒有彩頭的一出戲,卻讓寶綻三言兩語,唱出了真情實感: “舍不得太爺的恩情厚,舍不得衙役們眾班頭,實難舍街坊四鄰與我的好朋友,舍不得老娘白了頭!” 他那么亮的嗓子,唱這一折卻絲毫不炫技,功夫全放在咬字上,京腔徽字湖廣音,娓娓道來,卻絲絲入扣。 客人仍然沒鼓掌,聽著聽著,突然從座位上起身,寶綻以為他要走,沒想到那人順著過道居然走到臺前來,隔著一道雕漆闌干,和他四目相對。 那是一張陽剛氣十足的臉,像七八十年代主旋律電視劇的男主角,醒目的大個子,系著一條墨綠色羊毛領帶,可能是生意忙,鬢角已經有了白發。 寶綻在臺上唱,他在臺下給他合拍子,唱到“娘想兒來淚雙流”一句,看得出他實在是愛,情不自禁搶了寶綻的唱—— “眼見著紅日,”邊唱,他向寶綻挑著眉頭,“墜落在西山后!” 那嗓子一般,談不上好,但有些獨到的韻味,聽得出是懂戲的,寶綻也就不介意,和他雙雙唱響結尾:“叫一聲解差把店投!” 一曲終了,他們一個臺上一個臺下,一個是伶人一個是貴客,中間隔著一堵看不見的墻,但對掌握著大筆金錢的人來說,這堵墻根本不存在,“給我開一桌,”他吩咐小牛,“我請小老板喝一盞茶?!?/br> 他稱寶綻小老板,帶著某種過去的味道。 小牛陪著笑:“謝總,您不是只有三十分鐘……” “不管他,”他朝臺上看,對寶綻珍之重之,“身上有汗吧,別著涼了,先去穿上,咱們桌上見?!?/br> 桌上見的只有寶綻一個人,配戲的張雷,伴奏的鄺爺、時闊亭,全都沒帶,謝老板不要酒,只是一壺茶兩個杯,和寶綻對坐。 “唱得好,”他開門見山,“這些年我讓老査到處去找好戲、找不落俗套的味道,大海撈針的,找著一個你!” 完全陌生的兩個人,又不是喝大酒,實在熱絡不起來,寶綻又不是八面玲瓏的性子,捏著杯不說話。 “別緊張,”謝總給他添茶,“你這地方不錯,以后我常來?!?/br> 寶綻硬著頭皮沖他笑:“謝謝老板?!?/br> 傻子都看出他局促了,謝總發笑:“你叫什么?” “姓寶,綻放的綻?!?/br> “寶……綻,”舌尖抵著齒齦,謝總說,“好名字,多大了?” 寶綻機械地答:“二十八?!?/br> 謝總發現他是真不會逢迎,沒怪他,反而直截了當:“你戲好,人好,團也好,就是那經紀人不行,”提起小牛,他搖了搖頭,“換了得了?!?/br> 寶綻瞪大了眼睛。 “多少錢?”謝總問。 “???”寶綻還懵著。 “經濟約的違約金,”謝總晃了晃杯,瞧著那抹清透的湯色,“我把你買出來?!?/br> 我把你買出來,匡正也說過這話。 “那小子不懂戲,”謝總就事論事,“讓他捏著,把你糟蹋了?!?/br> 第82章 匡正到戲樓底下,正要往小街里拐,一輛黑色賓利從里頭開出來,兩邊同時減速,錯車而過。 這附近經常有豪車,匡正沒當回事,一進小街,見寶綻在樓門口站著,正要轉身回去,他第一反應是按喇叭,又怕突然一響嚇著他,放下窗戶探出頭:“寶綻!” 寶綻應聲回身,在闌珊的夜色下看到他,愣了一下,反常地垂下眼睛。 “怎么下來這么早,”匡正打個輪兒,到他面前,“等我呢?” 寶綻瞄一眼路口,欲言又止的:“我上去收拾東西……你等我?!?/br> 匡正當然等他:“怎么了,戲沒演好?” “不是,”是演的太好了,寶綻咕噥,“累?!?/br> 匡正看一眼周圍,沒什么人,從車窗里伸出手,握住他的腕子:“回家,哥哄你?!?/br> “我又不是小孩兒,”寶綻把手抽出來,“不用你哄?!?/br> 匡正有股痞勁兒:“我這不是正哄著嘛?!?/br> 寶綻露出了點笑模樣:“……煩人?!?/br> 他轉身進樓,邊走,邊回頭看匡正,那是他的依靠、他的后盾,因為這個人,半小時前韓總提出要把他從小牛手里買出來,他本來是拒絕的。 “那小子不懂戲,”韓總說,“讓他捏著,把你糟蹋了?!?/br> 寶綻聽他那個冷漠的口氣,搖了搖頭:“沒有小牛,也沒有我們現在這杯茶?!?/br> 韓總放下杯,不解地看著他。 “我這個團叫如意洲,”寶綻屏著一口氣,“有一百多年歷史,可就在三個月前,我們還停水停電,連房租都交不起?!?/br> 韓總有些意外,他們第一次見面,這傻孩子不吹一吹自己的師承門派,倒把什么底細都交待了。 “這個樓,”寶綻瞧著眼前這間奢華的茶室,“不是我們的,是基金會借給我們的,我們除了幾條嗓子,一無所有?!?/br> 他說這些話,絲毫沒有叫苦叫屈博同情的意思,可聽在愛戲的韓總耳朵里,卻受不了,仿佛是因為他來遲了,才害寶綻遭這個罪。 “小牛不懂戲,也愛錢,”寶綻承認,“但如果不是他給我們拉演出,我們哪有戲唱,又上哪去認識你這樣的大老板,說要把我們買出來?” 簡單樸實的兩句話,問得韓總啞口無言。 “人,”寶綻低聲說,“不能忘恩負義?!?/br> 原來他是這樣看這件事的,“寶老板,”韓總把茶具推開,不跟他玩虛的了,“我大你一輪,叫你一聲小老弟,”稍頓,他說,“你太單純了?!?/br> 寶綻挑起眉,就一張小桌,兩個人咫尺之隔。 “你對人家講情義,人家只對你講生意,”韓總教給他,“你唱戲憑嗓子,我們聽戲的出錢,他們經紀人在中間只搭個橋,但因為這條路子,他要從你身上刮一筆,這筆錢從哪來,從你的嗓子來,是你養活了他,你明不明白?” 寶綻明白。 “我把你買出來是付違約金的,三倍五倍,真金白銀,他虧了嗎?” 沒有。 “你心里覺著欠他的,我替你補給他,”韓總斬釘截鐵,不容寶綻拒絕,“把你買出來,也不是買給我,是還給你自己,讓你從今往后有一個自由身?!?/br> 自由身……寶綻從沒覺得不自由,他窮慣了,苦慣了,隱忍慣了,這世界對他來說步步是障礙,處處有藩籬,一紙經濟約又算什么,歸根到底,他從來不懂自由。 “不僅如此,”韓總想了想,“還得給你注資,前期……先投五百萬,”他指著寶綻的胸口,“讓你在這條街上有底氣?!?/br> 五百萬?寶綻瞠目結舌:“我……我們還不起!” “不用還,”韓總隨性地擺擺手,有些財大氣粗的意思,“只要你穩穩當當把戲唱好,在臺底下給老大哥留一個座兒,”他笑,“這五百萬就當是我韓文山這輩子在你們如意洲聽戲的門票錢?!?/br> “什么戲票,”寶綻苦笑,“能值五百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