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是嗎,”應笑儂知道他的嗓子,虎音、炸音都很漂亮,心里是非他不可的,面兒上卻冷著,“那可惜了,本來想請你到我們團坐坐?!?/br> 說話到了樓底下,應笑儂不進去,閑聊兩句轉身要走,張雷迅速反應了一下,回頭叫住他:“喂,唱幾個小時?” 應笑儂冰雪消融般笑了:“想什么呢哥哥,我們團長的臺子,您就邊上給搭一下,十分鐘的戲!” 張雷完全被鎮住了,十分鐘,三萬塊,這不是唱戲,這是搶錢! “你們那團……”他臉上的表情難以形容,明明動心,卻死繃著,還繃不太住,“在哪兒?” 應笑儂轉個身兒,向著來路:“我領你去看看?” 張雷在市劇團待了七年,按時有飯吃,偶爾有臺上,七年里,工資只漲了幾百塊,肚子卻大了好幾圈,久沒有聞到外頭的空氣,他想了:“走著!” 倆人開的他的車,哈弗suv,在擁擠的車流中往市中心開,邊開張雷邊問:“你指的這道對嗎,再開都到萃熙華都了?!?/br> “就在萃熙華都,”應笑儂懶洋洋地說,“對面兒?!?/br> 張雷掃他一眼,一臉“沒毛病吧”的嫌棄表情。 真到了大戲樓底下,他傻眼了,就在萃熙華都正對面,三層高,跟著應笑儂進去,藻井、雕梁、闌干,看得他一愣一愣的,一段芙蓉色的木樓梯,他踏上去一抬頭,和正下樓的寶綻四目相對。 這是七年后他們的第二次見面,那時他是戲曲學院的優秀畢業生,而寶綻只是給應笑儂梳頭的跟包,他甚至不記得那天的后臺有這樣一個人。 第80章 寶綻穿著一身黑長衫, 肩背上是金線繡的幾只仙鶴。 今早時闊亭把他叫到屋里, 把長衫塞給他, 說是從如意洲的進項里劃了兩千塊, 找老師傅訂做的,按著他的尺寸, 毫厘不差。 “這么多年你沒一件好衣裳, ”時闊亭邊給他系腰間的扣子邊說,“身價都三十萬了,得有個團長的樣子?!?/br> 寶綻笑出一口白牙:“三十萬又不是給我的, 是給咱們團的?!?/br> “其實就是給你的, ”時闊亭捋著他的前胸, “那天的戲,薩爽和陳柔恩還嫩,應笑儂美過頭了, 只有你,帶著一股不群的凌霄氣?!?/br> 凌霄氣,寶綻看著他,這么多年, 最懂自己、也最替他想的就是這個師哥,他們相依為命走過了十個春秋;時闊亭也回看著他, 那么帥氣, 笑出一個小小的酒坑:“怎么著,有話跟你師哥說?” 寶綻靦腆地低下頭,再抬起來, 板著臉:“師哥,雖然你是管賬的,但賬上的錢不能亂花……” “喂!”時闊亭一副掃興的樣子,“沒勁了??!” 寶綻笑了:“給大伙發了吧,”他抖著長衫下擺,轉身開門,一副當家的沉穩氣派,“這么多年欠大伙的,一次補上?!?/br> 眼下張雷仰視的就是穿著黑金長衫、氣勢奪人的寶綻,老話說人靠衣裝,黑衣裹身的他真如烏云壓城,讓人不由得生出三分憷。 應笑儂要給兩人介紹,寶綻和平時不大一樣,有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小儂,認識的,”他輕笑,“市京劇團的銅錘,張雷張老師?!?/br> 應笑儂詫異他一直記著這個人,記著他的臉、名字,還有行當,只是七年前市劇團后臺的匆匆一面,他竟然至今沒忘。 “請吧,”寶綻話不多說,一沒請張雷到屋里坐,二沒上一杯待客茶,直領著人往戲臺走,要和他過戲。 張雷只覺得他傲,十分鐘三萬塊的價碼,市中心古色古香的戲樓,他有傲的本錢,但這是臺下,上了臺,寸短尺長全憑本事,張了嘴他再給他下馬威。 二人在不大一方臺上站定,張雷站慣了大舞臺,咂了咂嘴:“這么個小臺子,要是上大戲,也撥弄不開啊?!?/br> “小地方,”寶綻頷首,“張老師多擔待?!?/br> 沒有伴奏,應笑儂給他們拍巴掌:“大撲臺倉,大衣大衣個大——” 這一段是西皮原板,張雷扮的瓦崗寨李密先開腔,他氣沉丹田,猛地一句:“這時候孤才把這寬心放!” 一嗓子,震得滿臺響,他有一條堪稱華麗的喉嚨,高亮,寬厚,還有韌性,如飛瀑擊上了巖石,又像一狠勁兒撕開了綾羅,棱角雖大,粗獷中卻帶著細膩,有讓人回味無窮的余韻。 張雷知道自己的本事,要不是市劇團論資排輩,他早該掛在演出名單的前排,此時他氣力全開,卯足了唱:“問賢弟,你因何面帶惆悵!” 花臉要是較勁,真有泰山壓頂之勢,甭管你老生青衣花旦小生,唱劈了嗓子也別想接住。寶綻的王伯當卻得接上去,質問李密為何殺死妻子河陽公主,陡一開嗓,調門就比張雷高了一番兒:“你殺那公主,你因為何故?” 他氣定神閑,只用了七成功,一把晶瑩剔透的玻璃翠,唱得人寒毛直豎,張雷站在他旁邊,汗都下來了,他自認為嗓子好,如今見了嗓子比他還好的,就像敞慣了口的茶壺有了蓋兒,被穩穩扣住。 寶綻肩頭的金鶴在舞臺燈下閃爍,晃動著,振翅欲飛,半側過頭來看他,一雙月下猛虎的眼睛,熠熠生輝:“忘恩負義為的是哪樁?” 張雷接著該唱“昨夜晚在宮中飲瓊漿,”然后轉西皮快板,老生花臉開始咬著唱,但他張了張嘴,嗓子一卡,居然沒唱出來。 臺上一霎安靜,寶綻收了范兒,撂下氣:“張老師?” 張雷尷尬地清了清嗓子:“來的路上吃了風……” 這是借口,應笑儂在臺下看得明白,他是讓寶綻鎮住了,行里說“小角怵大角”,這才兩句唱,他就被壓得死死的,一時翻不起身。 無論是演戲還是對唱,只要合作就講究個旗鼓相當,不只在技術上,還在氣勢上,否則不用別人來打,自己先慫了。 “張老師,”寶綻客氣地說,“請座兒上歇歇?!?/br> 張雷剛要推辭,寶綻又說:“我上頭還有點事,先失陪了?!?/br> 說罷,他徑直下臺,就那么把張雷扔在了臺上,應笑儂覺出他今天的不尋常,安撫了張雷兩句,追著他跑上二樓。 進寶綻的屋,應笑儂把門在背后關上:“我說你怎么回事,我好不容易找來的花臉,你聽他那嗓子,襯得上你!” 寶綻背對著他,沒說話。 “你知道從市劇團請人多難嗎,”應笑儂叫苦,“我答應給他三萬!” “誰讓你亂開價的?”寶綻偏過頭,用凜冽的眼尾掃著他,“你去市劇團請人,為什么不先問問我?” 他動氣了,應笑儂感覺得出來:“我只考慮了戲,至于人是哪兒的,我沒想?!?/br> “你沒想?”寶綻突然轉身,牢牢盯著他,眼睛里不是責備,而是心疼,“你怎么可能沒想,你就是為了我,不顧你自己?!?/br> 應笑儂避著他的目光:“寶處,你對專業院團有成見……” “對,”寶綻搶著說,“我是對院團有成見,我看不上他們,看不上他們躺在那兒就有戲唱,看不上他們瞎了眼,連你這么好的大青衣都拒之門外!” 應笑儂明白,從寶綻一眼認出張雷,他就明白了,他的冷漠、倨傲,都是為自己:“寶處,七年了,都過去了?!?/br> “沒有,”寶綻搖頭,“我一直記著那天,你緊緊攥著我,一個個名字念過去,就是沒有你?!?/br> 七年里,這些話他從沒說過,替應笑儂的不甘、委屈,全憋在心里。 “我要把如意洲挺起來,”寶綻捏著拳頭,“不光為了這塊百年的牌子,也是為了你,去爭一口氣!” 應笑儂沒法不感動,咬緊了牙關,連肩膀都在抖,抖著抖著,噗嗤笑了,笑他們兩個傻瓜,只想著對方,分毫沒自己:“寶處,市劇團沒躺在那兒等戲唱,你聽張雷那嗓子,又亮又有勁兒,是帶著功的,那大院里沒一個廢物?!?/br> 張雷的嗓子拔尖兒,寶綻承認,但一看他那張臉,就想起市劇團招聘,他們春風得意時,應笑儂的失意落寞。 “你最謙和,”應笑儂那么有脾氣的人,卻耐住了性子勸他,“你總是先考慮團里、考慮戲,這回也不能為了我破例,再說了,市劇團的人都不弱,咱們不可能一輩子不和他們打交道?!?/br> 寶綻垂下眼:“如意洲用不著他們?!?/br> “用不著他們,咱們就勝了嗎?”應笑儂握住他的手,“什么時候市劇團搶著給咱們配戲,那如意洲才是勝了!” 寶綻挑起眼,望進應笑儂的眼里,他說得對,固步自封絕不是出路,再不甘再難受,也得先放下,把這出《雙投唐》唱好。 雙投唐,是如意洲和市劇團的一次合作,也是較量。 “想明白啦?”應笑儂艷艷地一笑,“得,我還得去順下頭那位,你過會兒再下來?!?/br> 他走了,門啪嗒關上,寶綻在屋里踱步,七年前,應笑儂那么向往院團,拼了命卻進不去,七年后,他為了如意洲,還得去求那些踏著他進去的人,他心里是什么滋味,沒人能感同身受。 憋悶了,寶綻就想給匡正打電話,號碼撥過去,那邊秒接:“寶兒,”聽語氣,匡正很高興,甚至稱得上興奮,“哥剛簽了一個大單,誰都想不到我們能簽下的單,團隊作戰,馬到功成?!?/br> 三個路口之外,匡正也在為了事業拼搏,荊棘路上,寶綻是有伴兒的,笑容爬上他的嘴角:“是嗎,那得慶祝一下?!?/br> “午飯我去找你,”匡正的聲音低下去,無限溫柔,“萃熙華都頂層的小鳳凰?!?/br> “好,”短短兩句話,就讓寶綻卸下了渾身戾氣,“我等你來?!?/br> 電話掛斷,他深吸一口氣,挺直了一背飛鶴,開門走出去。 再見面,寶綻褪去了之前的冷傲,張雷也調整好情緒,兩個人重新上臺,一趟西皮快板下來,珠聯璧合天衣無縫。 寶綻熱情地道了謝,讓應笑儂替他請一頓飯,說著“再會”下樓,panamera停在路邊,匡正靠著車正抽煙,看到一身黑衣的他,愣住了。 他見過穿白長衫的寶綻,如云、似鶴,一碗見底的水那樣清,眼前穿黑的他別有一番味道,冷著,颯著,奢靡著,讓人不敢接近。 “哥,看什么呢,”寶綻拿肩膀碰他,“看我衣服好看哪?” 兩個人并排過馬路,匡正總是忍不住瞧他,不光他,滿大街的人都看他,那樣的與眾不同,有別具一格的東方美:“你這衣服……” “漂亮吧,”寶綻拉著他跑過最后一段路口,“師哥給的?!?/br> 原來是時闊亭,匡正沒說話,他想不到除了自己,還會有人給寶綻送衣服,這種感覺很陌生,應該是危機感,還有一點嫉妒。 小鳳凰是杭幫菜,全萃熙華都最貴的館子,寶綻跟著匡正往里走,沒留神和人碰了一下,是兩個老外,傲慢的高鼻子,冷淡的藍眼珠,匡正怕寶綻無措,正要替他道歉,寶綻卻昂著頭,禮貌地說了聲“sorry”,繼續向前走。 這一瞬間,匡正覺得他變了,變得優雅、大氣,像他曾教他的那樣,“立”了起來。 第一次,他從寶綻身上看到了某種精彩的男性魅力,不再卑微、怯懦,而是能與他勢均力敵,出乎他意料的,這種男性魅力居然讓他的心跳得更厲害了。 第81章 寶綻頭上戴著軟扎巾, 一簇深藍色的絨球, 穿黑色團龍馬褂,系大帶, 腳蹬厚底靴,正斜靠著化妝桌, 喝最后一口水。 張雷在側幕那邊,也扮上了, 勾的是十字門紫臉, 穿蟒袍,腰挎寶劍, 滿口灰髯已經掛上,撩著簾在往臺下看。 客人到了,小牛屁顛屁顛地陪著,來了兩個人,一個是上次的單團長, 另一個四十多歲, 身材特別魁梧, 穿一件霧灰色羊毛大衣,很精神,在五排中間的位置坐下。 “陪著那個……”張雷驚了, “不是我們單團長嗎!” 寶綻放下保溫杯,正了正衣冠:“不是前團長嗎,你怎么認得?” “照片啊,辦公樓二樓一面墻都是他的照片, ”張雷白了臉,“寶團,給我們前團長演出,你怎么也不告訴我一聲!” “重要嗎?”寶綻挎上太平刀,掛髯口。 “怎么不重要!”張雷緊張起來,“前團長也是團長,我們團的!” “他不是客人,”寶綻偏著頭,二指捋了捋鬢邊的髯口,“他陪著的那個才是?!?/br> 那張雷也忐忑,說到底他只是個青年演員,在市劇團登過的臺一只手都數得過來,更別提給大領導匯報演出,今天卻稀里糊涂在這兒上了陣。 前頭鄺爺開始打通,鑼鼓點一通接一通,催得人心慌,張雷攥了攥拳頭,手心里全是汗,這時寶綻一把拍在他肩上,劍眉星目的王伯當,盯著他的眼睛說:“張老師,就你那把嗓子,一出去就能把他們掀翻?!?/br> 說著,他踢起下擺走上臺,張雷眼看著白亮的舞臺光要把他淹沒,連忙一揚馬鞭,也跟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踩著方步,慢慢踱到舞臺中央,時闊亭的胡琴走起,兩人打了幾鞭,做個身段一亮相,張雷唱:“這時候孤才把這寬心放!” 極漂亮的一嗓子,臺下的反應卻冷淡,寶綻不以為意,一出戲花三十萬來看的人,怎么可能貿然叫好,他頂一口氣,把嗓子提到位置,一個腦后摘音,走顱腔共鳴:“你殺那公主,你因為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