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節
這姐弟頓住,互相陌生的打量,就咋也記不起從前的樣子了。百如意如今挺愧疚,為當年他姐沒了,他也沒咋難受而愧疚。 當年他心胸不寬闊,就覺著張家的孩子死了是解脫,到地下的都是享福的。 逐漸大才慢慢懂,他從前認為天大不能活的事兒,對旁人來說那都不算個啥。要么說人不能回頭看呢,一看必是個蠢貨在那瞎折騰。 老燕京城里多少街坊鄰里的閑碎,誰家還沒點窩囊,不要說忤逆子,就是粉樓子里從良出來的,還不是活的好好的。 人家有點體己,也不要聘禮,就有的是人想求娶,鰥夫瘸子無所謂,日子是自己的,喘氣就是個活人,就有個奔頭。 而且那些錯也跟他們又有啥關系,卻是他爺教養錯了,當初在家脾氣不好大聲點說話,他爺都會訓斥出言不遜沒有教養,也不知道啥是他老人家的教養是個啥? 就剛蹬腿兒,家里就預備餓死老太太,真真笑話般的一家子。 麻臉尼姑嘴唇哆嗦著,一步一步走到百如意面前,又喃喃呼喚一聲:“順行兒,順哥兒,你都這般大了?” 百如意又哭又笑:“咋還叫我這個名兒,我自己,自己都忘了?!?/br> 他又仔細看jiejie的臉:“三~jiejie?” 這尼姑正是張寶錦,聽到弟弟喚自己,她就哎哎的應著,可奇怪的是,忽又不哀傷了,就說:“不是我,誰還記的你叫順哥兒?!?/br> 百如意聞言,又細細看她這張臉,他是受過斥候訓練的,便能分辨出自己jiejie這個偽裝的能耐,還是相當不錯的。 可是為何要掩藏本來樣貌?他心里咯噔一聲問:“姐,這些年,你去哪兒了?” 是不是跟我一樣,也成了誰家暗哨了? 張寶錦愣怔下,又想著從此后再也不見,也別給弟弟添心事兒了,就坦坦蕩蕩說:“離你不遠開國候府,順哥街里行走,可聽過張寶錦這個名字?” 百如意一聽大驚,張寶錦可是燕京名人,都說她沉魚落雁,外人也不得見,倒是開國候譚唯同為這女人,愣是把嫡妻擠兌到慶豐府了。 其實他姐本名張清纓,取自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 他jiejie竟然是張寶錦么?那……可出大事了啊。 一瞬間的汗毛立起,百如意看看左右有些緊張道:“姐?你可知,譚家……” “我知,我知!昨兒我就在的……我在的……” 張寶錦說著摸摸自己的手腕,她是想死的,可昨晚一刀割下去是又疼又怕,就抱著腕子看血流出來又凝固了。 后來,她又抱著腿想了許久,這才匆忙收拾了細軟離開。 前些年百如意去贖買過她,她便知道了弟弟在哪兒,卻從未聯系過,這是為弟弟好。 百如意吸氣低聲道:“你在?” 張寶錦點頭:“恩,我看著他咽氣兒的?!?/br> 百如意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唰就蔓延起來,卻不等問,張寶錦便說:“譚唯征下的毒……” 那老鏢頭又在不遠處咳嗽督促,百如意什么眼力,就知道張寶錦要離開,到底不放心,他就壓抑一肚子話,揪了酒葫蘆在明顯地方,擠出笑過去與之攀談。 張寶錦就站在原地看著自己弟弟,這是給自己撐腰來了? 恍惚間人生如夢,她家的順行兒,她爺她爹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嬌滴滴,而今也是個頂天立地的爺們了。 便又哭了。 那老鏢頭開始還態度不好,后也不知道她弟咋說的,就腰身也彎了,笑容也恭敬了,最后還哈哈笑著與她弟說了一大堆客套話,翻身就讓那趟子手將駱駝牽開,到陰涼地方臥下……看樣子,她與弟弟說到天黑他們也不會催趕著動身了。 有老嫗負擔而來,在十里亭外擺了茶攤子。 十里亭內,張寶錦抹著眼角嘆息:“……瞧瞧你姐我這個沒出息的樣兒,我是真沒勇氣去死,昨兒就想著我憑啥啊,被他們物件般的送來送去,到了最后我還得為他們去死?那我就咋覺著這事兒不對呢!是吧,順哥兒?” 百如意聽了個全程,終于放下心被他jiejie逗笑了,不過這笑卻是個假笑。 “哧……!” 賣涼茶的老嫗端著茶水過來,百如意彎腰接過,道了謝,遞給jiejie一杯。 張寶錦有些窘迫的接過嗔怪:“你這,你這混帳賴子樣兒,怎么嘲笑起我了,我昨兒差點就死了?!?/br> 說完舉拳懟了自己弟弟一下,她嬌媚了好些年,這樣的動作一出,真是千嬌百媚的又哪有個尼姑樣子。 百如意想到此便一陣頭疼道:“哎,你這個樣子不成啊?!?/br> 百如意不明所以,瞪眼看她弟弟問:“什么不成?” 百如意就說:“什么都不成,就你這樣的別說到金滇了?路上一準兒出事兒?!?/br> 張寶錦卻不很在意的說:“這是跟你,我在譚家蹲了這么些年,譚唯同也不知道我是烏秀的人,烏秀也不知道我是譚唯同的人,你姐不傻?!?/br> 百如意吸氣制怒:“我就納悶了,你出家為尼去哪兒不成,為何偏偏是金滇?這譚,嘖……姐呀,咱換個地方唄,不是,咱不做姑子成不成?” 她到底不大呢,jiejie是個命苦的,被人送來送去這都耽誤成老姑娘了,嫁不嫁的到沒所謂,可是從此不必提心吊膽了,那憑啥不能有個好日子? 張寶錦卻不太在意道:“順哥兒,你瞧我這半生吧,只去過三間屋子,咱家的老屋子,舅舅家的羊圈子,還有他們家的四方天兒,我是啥也沒見過,大門兒都少接近,更不認識幾多人,耳朵里聽最多就是那冤家跟我說~金滇多么好,有好山好水,人也淳樸老實,我就記住了?!?/br> 她抬眼看著弟弟認真道:“我想去看看呢,也不一定做姑子……就昨兒等死的時候,我就想著啊,我這輩子白托生成人了?!?/br> 百如意抿著嘴不吭氣,想起譚家,烏家那糟心事兒,又恨自己沒本事。 他跟jiejie都回避了一件事,便是jiejie不詐死,就憑著他現在的本事,弄jiejie出來都要費上一番功夫,還未必能成。 如今jiejie這個身份到哪兒都是個關鍵人物,若是留在燕京,即便是自己有小姨,姨夫做依靠,可從這件事情解脫出來,總要扒一層皮下去,那時候再起來重新做人,怕又得十年。 人有幾個十年? 他到底釋然了,就笑笑摘下自己腰上的葫蘆,仔細給jiejie掛腰上:“我得了信兒來的匆忙,真就沒兌點盤纏給你,這東西別丟了,遇到為難就找本地最大的商行,還得是那種天南地北開分號的,一二般小還真不成! 缺東西了你就把這葫蘆給他們大掌柜,你弟弟這些年人緣還不錯,也有些許名聲,這能換個百貫錢,多了也不成了?!?/br> 張寶錦不收:“我不要!我有錢使喚!” 她終于想起正事兒,便趕緊從自己袖子里取出布包,鑰匙遞給弟弟,又把烏秀跟譚唯同的遺言說了一次: “……我就尋思吧,他倆都要死了,也不能騙我,譚唯同這些年一直想摸烏秀的底兒,烏秀也想拿譚唯同的短處,可惜,他倆就誰也沒如意,最后就便宜我了。 這個包兒里的東西在金滇,圖倒是現成,可我看不懂,再者,我也不想用他的錢,至于這鑰匙……順哥,你聽姐話,這東西你碰不起,就給你姨夫讓他升官發財去,你也到外面說是你獻的,就算作他一人的功績,完了他能念你的好,許就給你喝口湯呢?!?/br> 張寶錦將這東西給的輕易,百如意接過去手都是抖的,他就納了悶了,自己jiejie這樣收兩頭錢兒的,人家遺言里都有她,她就沒事兒人般就這么一走了之了? 這哪里是富貴,這是要人命呢! 還,真是個沒心沒肺的jiejie。 張寶錦察言觀色的功夫天下無敵,她看弟弟表情不對,就瞪眼道:“死小子你心里罵我?” 百如意搖頭:“沒有,就,心里嘀咕幾句?!?/br> 張寶錦不習慣的撓光頭,露出干血的布條兒道:“你甭嘀咕我,我遇到的人跟你遇到的人能一樣么?你遇到的是救命菩薩,你姐我遇到的是罰善賞惡的窮奇,好的我是學不會了,你當我給你這些是讓你發橫財呢?我是覺著,那都不是好人,這些……背后肯定沒有好事兒!” 百如意不說話了,慎重的把烏秀與譚唯同互相算計了十年的東西,輕易他就塞到袖子里了。 遠處老駱駝喘氣甩鼻涕,百如意就慢慢伸出手拉住jiejie說:“姐~這些年苦了你了?!?/br> 張寶錦卻不認這個:“瞎說!這些年,我腕子上帶著的是金八寶,頭上插的是翠花簪,春日里喝茶我用玉壽瓜杯,夏日里我用碧玉荷,秋日里我用玉蟹兒杯,冬日里我就用侯爺的玉螭虎,心情不好我砸著玩兒,他到怕我手疼……” 說這些的時候,張寶錦手就開始發抖,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著說:“……冬日我穿仙鶴絨,秋日我著玉色錦,夏日我飛金瓔珞,復春我又紫云羅,順哥你知道么? 我就夸獎了一句南商賣的那個鎮宅世寶盤子好,轉日我就在桌上瞧見了,我問多錢賣的,侯爺卻說,卻說不知道……還說南商在河里喂王八呢,他也不能下去問啊,就是那樣的人……我憑什么隨他去了,???” 張寶錦捂著臉抽泣起來,百如意想安慰jiejie,卻眾目睽睽,憋半天,他就眼睛赤紅著說:“姐,別哭了,你那麻,麻子掉了?!?/br> “哧……” “哎,哎哎……輕點兒,疼!” 張寶錦將手從弟弟腰rou上放下來,便抹抹眼說:“你咋跟我一般沒心沒肺的?” 看她不哭了,百如意就松了一口氣嘆息:“要么說親姐弟呢?!?/br> 他想留下jiejie照顧,可是這般大的事,他就護不住啊。 張寶錦點點頭,吸吸鼻子說:“可不是,咱家根兒早爛了,是爺爺家也不成,外祖家就甭提了,哦!那年我緩過氣兒就想找殷老予麻煩,派了人出去回來卻告訴我,他說殷老予~犯了禽獸行,都斬了三年了,這罪名惡心人呢,我就想,定是我家順哥兒做的,是吧?” 殷老予就是他們舅舅,也是當初賣了張寶錦還想賣了百如意的人,百如意機靈就逃脫了。 百如意面無表情的點頭,就看著遠處說:“他難道不是禽獸么?當初咱家里從未虧過他……嬋娘你還記的吧?” 張寶錦輕哼:“如何不記的,賣咱倆就是這個賤貨的主意?!?/br> 百如意挑眉:“這就是做團頭的好處了,啥犄角旮旯的事兒你都能知道。也是無意聽街里老奶絮叨,說嬋娘當初是咱外祖父當妾氏買回來的,契書上也是這么寫的,是賣與咱爺為妾。 只是嬋娘進門沒倆月咱外祖父就沒了,她就跟了殷老予,這東西民不告官不究,他既是個禽獸我就得昭告天下,一點都不帶冤屈他的?!?/br> 大梁律與父御婢,姬妾jian~視為禽獸行,重罪! 張寶錦撐著下巴呆愣半天,終于笑著說:“得嘞,大仇得報,我這下半輩子就活我自己,你說好不好?” 她站了起來,像個真正出家人一般跟弟弟合掌告別。 百如意看著jiejie,心里就愧疚的無以復加,他張張嘴到底指著自己那輛驢車說:“姐,會趕車么?” 張寶錦看看那驢車:“你這是給我了?” 百如意點點頭:“啊,給,給你了?!?/br> 張寶錦笑了起來,滿面的麻子就堆在一起到:“沒事兒,一輩子長著著,不會我就學!” 張寶錦就這樣無事一身輕的走了,獨留下他弟滿腹心事的站在小西門,就一個人在哪兒嘀咕:“不對呀,張清纓,你去金滇你走小西門?騙我?” 想到自己上當了,百如意就十分憋屈的想入城,結果到了西門卻發現西城門只出不許進了? 一問才知,今兒起燕京關閉北門南門,只許東進西出。 實在沒辦,他只得蹭了茶樓水車往東門去了。 這一路他的心里都不平靜,就想著jiejie給的這兩份東西,到底是給不給小姨夫? 他姐就想的可簡單了,還升官發財的事情,掉腦袋的事情還差不多。 東西交付,叫他小姨夫怎么跟朝廷解釋?哦,烏秀臨死跟我說了,這是他藏錢所在,這也是譚唯同臨死交托的,說是讓交到譚守義的手里? 道理講不清楚啊。 再者家里現在正亂著,安兒那孩子太淘氣就帶累全家長輩不安穩,自己再把這般大的禍事送到門前,自己又是什么? 掃把星瘟神么? 水車晃蕩,百如意就艱難的抱著桶晃蕩,夏日陽光正好,他腦里累,正要瞇一會子,就聽到咣當一聲,有人大喊:“關門……關閉城門!” 隨之而來,還有各種逃命凄慘的呼叫聲。 水車一瞬間止住,百如意腦袋對著水桶就扎了進去,等到他抬頭一抹水珠,車夫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