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節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從最初有人驚慌,這到底是成熟的軍營,為了培養出更多的惡鬼,譚家在此安排了譚家軍最成熟的軍隊。 他們很快遠離,不再聚集,盾兵迅速前行,舉起長盾低喝一聲,排好上下雙層格擋,盾牌間隙一根根凜冽的長槍支架出來,冷然肅殺的對著中間的高臺推進。 佘萬霖拔起最后一根鐵柱,使勁甩出,盾陣散開再集結,而后不動了。 羊蛋終于來到臺下,腦袋是懵的,他的人生從來就只有一個東西,叫做苦。 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滋味,生于苦門,長于苦江,他人生最大的反抗就是他問爹,不是說賣了哥哥就不賣我了么? 他爹跪下給他磕頭說,你走吧,我欠你的我來世與你做牛做馬還你。 可是做牛馬不是有好日子的么,村里財主家有一頭大青牛,財主雇了人伺候它,還喂它豆餅,甚至它病了還會請對岸的先生來家看。 可惜那頭牛命不好,它到底死了,衙門就派了人來家看它的尸首,全村人都去看熱鬧,就沒有人不可惜的。 他哥哥被賣了都沒有人可惜,現在輪到自己被賣了,還是不會有人可惜。 如此,羊蛋說出人生最惡毒的話,他掙扎著對爹說,你下輩子牛馬也做不成……他爹嚎啕大哭。 羊蛋提著刀,一步一步走上高臺,小教頭臉上露出畏懼。 羊蛋前行一步,他就退一步。 這真是奇妙的感覺,這個人臉上有著各種惡,卻從未有過這樣的? 他也會害怕? 他弄死的小刀把后山山澗填滿,甚至在那養出幾百只的豺狗禿鷲,一具尸體丟下去,轉個身就看不到了,只能看到若烏云一般的黑白不分的人間。 他也會怕么? 小教頭退無可退,倒退下高臺險些摔倒,一排盾緩緩接近,格擋在高臺之前,羊蛋雙手托刀,眼睛卻看著空中的哥哥們,他的目標非常明確,要過去,帶哥哥走,走的遠遠的,尋個沒人的地方做牛馬。 做那種有福分的牛馬,要冷了有屋檐,餓了有豆餅,主家還舍不得打,還要雇個牧童伺候著,只是出些小力氣,就給主家心疼死了。 世上一定有那樣的地方吧,他倒退幾步,揮刀斬斷一排鎖鏈,那些人撲通,撲通的就掉了下來。 場中沒了約束的刀一部分跪著,一部分后退著。 佘萬霖手里的動作也停頓了。 他的父親叔叔們也是刀,他們戰起舉刀,就只有前進,根本不懂后退。 不,譚家練的這批人,根本不是刀。 盾墻推進,間隙長矛陣陣突刺,迅速收起,他們想逼退羊蛋,羊蛋終于向前,飛身躍起揮刀,吃飽了,休息好了,他存了一身的力氣,便把盾墻斜面劈開,收割了大量的胳膊。 那小教頭腦袋在天空飛起,還發出一聲短暫的啊。 慘嚎,哭嚎,盾墻倒退一步結陣,緩緩挪動讓開,攻城弩車便被推了出來,只可惜這兩架玩意兒剛出來,又一根巨大的鐵柱從天而降,將弩車擊碎了…… 這不是人該有的力氣,一切人都驚訝的看著那個黑衣人。 佘萬霖卻左顧右盼,他想,他需要一把刀了。 羊蛋轉身上了高臺,在地上看了一下,走過去,跪下,便把哥哥捂在了懷里。 我不知,你來尋過我。 若知道,我就不跑了。 哥! 周圍的人都被佘萬霖的巨力恐嚇住,從角落又走出一個軍官,他小心翼翼站在圓盾中間打量,看到羊蛋這張與尸首一模一樣的臉也是驚訝的,便罵了一句:“該死的蔡閑子,騙錢騙到老子身上了?!?/br> 罵完,這軍官又指著羊蛋大罵道:“狗奴,當日幫你的下場你也看到了,就誰給你的膽,還敢回……回,你給老子等著!” 他看到了那黑衣人,便又閉了嘴。 康納山軍營的規矩,從來都是逃兵必死,揭發者更有厚賞,蔡閑子拿尸體換賞金,想來覺著,這叫羊蛋的一輩子都不會回到康納山了,如此他便弄死了張永寶,得了一筆賞金,卻給軍營卻招惹下個魔頭來。 佘萬霖多聰明一人,一聽就知道怎么回事,好,蔡閑子,等老子回去,誅爾一族。 想到這,他飛身躍起沖入盾陣,下手極快的捏住那軍官的脖子手下用力,不殺,斷頸骨,劈手又抽出他握住的直刀,飛身上了高臺,橫刀護在羊蛋面前,于兵戈銳利中心傲然對持。 高臺之上,羊蛋認真的給他哥合眼睛,可惜合不住了,晚了。 佘萬霖低頭看看小寶的臉,才要說些什么,就聽身后有人問他:“逆賊,你可知這是何地?” 佘萬霖立刻轉身,就看到野獸沖出的那巖洞口,又齊齊出來一隊重甲。他們舉著戈茅,圍著一個老者走了出來。 這老者顯見是個正主,他也不畏懼,就一步一步接近高臺,于一丈處停下,背著手又問一次:“你可知,這是何地?” 佘萬霖看看周遭,確定道:“人間地獄?” 老者立刻聽出他的年紀,勃然罵道:“豎子敢爾,竟胡言亂語,你定是受此子蠱惑來錯了地方,我便告訴你,此地乃是大梁軍營!是大梁武肅公創立老刀營,是開國譚侯麾下訓兵重地,爾所殺之人皆是朝廷軍士,就不怕滿門抄斬連累九族么?” 佘萬霖腦袋歪了一下問:“大梁軍?開國候?譚家兩只猴,爾屬哪一只?” “閉嘴,好無禮的小子,你竟敢造反么……”這老者憤怒至極,正要訓斥,忽然聽到有人喊了一句:“喂!” 這喂字一落,便見高臺左右飛出四道暗影,寒光一閃,長刀對著佘萬霖就劈了過去。 佘萬霖聽到一聲奇怪的招呼,抬刀背身迅速格擋兩下,火花四濺,他便原地拔起,刀鋒旋轉一周,襲擊之人便斷為兩段,撞在一起斷裂一地,死的極慘烈。 好果斷的出手,就把下面那人驚的心肝都顫悠了一下,也把這老者驚的面露異色,卻不為佘萬霖這一刀,卻為,那一聲莫名其妙的喂? 誰提醒的,誰喊的?此刻都不重要了,反正人已經死了。 他低喃一聲:“怎會如此?不該這樣???” 原來這老者名叫譚守櫸,乃是譚氏旁支庶出,雖他喊譚守義堂哥,然而譚守義看他就像看一條狗,大梁建國他才混了一個五品的邊緣將軍,這就尷尬了。 世家便是這樣以血脈論高低,尤其譚家,尤其一個心有奢念總想造反的譚家,那是人人都有野望,就苦無機緣。 看到一門雙侯的富貴,譚守櫸更想給自己這一房謀劃個出身,便接了這缺德的事情,卻也不悔,反正從前嫡枝也是這樣做的。 譚守櫸自接了新刀營總教頭的位置,他便想出許多法子,力求訓練出一批比陳大勝等忘恩負義之徒更加聽話,更加厲害的譚家銳刃。 如今沒有戰事,更沒有黑騎尉做磨刀石,也只能讓他們互相殘殺,常與獸掙命,經歷反復淘洗打去泥沙,十年他才練出不足一百把新刀,刨去前幾日嘩變處理這批,而今不足六十,又在此丟了幾個,就把他疼的肝都碎了。 他原想著,便是這些刀還年紀小,可是幾十人一起上,怕是陳大勝等也未必是對手。 可從一聲喂起,就好像是不對勁兒了,一切都不對勁了。 好像,他練的刀沒有忍,便從這人一刀里,他看到了久違的刀意,這種出手不給旁人半點活路的果決,他也只在曾經的奴狗身上見到過。 他又忽想起當年譚士澤說過的話,老子練刀總要讓他們見到一□□氣的,沒點盼頭誰愿意活著,好叫你知道,求生永遠比求死更讓人有勁兒。 才將那幾個雖是好手,也聽話,可是他們說了喂,顯見是求死的。 想明白心中便有五雷轟頂,譚守櫸便知壞了,譚家十年,害了無數人命磨刀,花了幾千萬貫在康納山臥薪嘗糝,卻養出一群死刀。 看著鐵柱拔起,鐵鏈斷裂解綁卻依舊趴伏的滿地新刀,譚守櫸滿頭冷汗想,好像是,殺錯了。 有求生之意的刀,都被他掛在了高臺。 幾股鮮血撲在羊蛋還有張永寶的臉上。 血是熱的,泡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周遭無聲,羊蛋歪頭看著身邊的橫尸,又看自己哥哥,不甘心,他到底又伸出手使衣袖給哥哥擦臉,好奇怪的,他哥的眼卻合了起來。 心里一麻,羊蛋猛的抬頭看向佘萬霖。 佘萬霖卻看著自己手中的刀發愣,剛才幾下碰撞,格擋,殺人,都是慣性使然,可那幾人,仿佛是來自殺的? 為什么要尋死? 羊蛋緩緩抱起自己哥哥,看著佘萬霖小心問:“您,帶他走,好么?” 佘萬霖看著閉了眼睛的張永寶問:“我?我帶他走?” 羊蛋確定的點頭:“恩?!?/br> 佘萬霖問他:“那你呢?” 張永寶看著周圍熟悉的天地,看著死在腳下熟悉的人,他與這些人掙命,與他們掙食,深淵下的豺狗還是全家出動,他們卻只有自己,這些年……他也只知道這些人。 他出去過,卻早就忘記外面的人是怎么過活的,便是沒人追殺,他覺著他也活不下去了。 羊蛋想笑,就對佘萬霖扯扯嘴角說:“今日,今日你那飯,真香啊,你每天,每天都這樣吃么?” 佘萬霖點頭,羊蛋就好羨慕的笑笑說:“那你往后要每日都這樣活?!?/br> 他上前,想把哥哥送到佘萬霖懷里,佘萬霖沒接,卻問:“你呢?” 羊蛋說:“我,我想死在這里?!?/br> 他說完笑了,看看高臺周圍,單手揮刀擦出火花,引著臺邊火把,又努力去找了合適的詞兒說:“好像,還可以這樣的,我想這樣……” 他扭臉看向佘萬霖哀求:“可以么?” 他有些羨慕的看斷成兩截的這幾位,其實他早就該死在這里了。 羊蛋說完,頭頂烏云仿佛聽到一般的散去,那些跪著的人皆被點醒,就一個個揚起腦袋,看看高臺,看看那些尸體。 對呀,還是有個選擇的。 高臺木板終于燃燒起來,火勢越來越大,他們就擁擠著,一步一步往哪高臺火焰中去,就像排著隊過奈何橋般。 佘萬霖不知人為什么要做出這樣的選擇,看他們表情輕松,眼神也有了人的靈性,便覺著,也許,他不能阻止這種死亡。 譚守櫸驚恐極了,他喊著:“你們干什么,想死么……不是,老夫有錯,我們坐下再議,你們且下來,來人,阻止他們,來人啊……下來??!攔住他們……” 沒有人聽他的,新刀皆是滿面放松,可以選擇去死的,有人守護的,再不會被人監視著求死不得,被更加折磨了。 聽到譚守櫸吶喊,便有各科教頭集體上前阻止,佘萬霖不接張永寶,羊蛋便想,也好,一會便與哥哥死在一起吧,反正也是一起來這人世的。 為了伙伴如愿,這孩子到底彎腰撿起一把刀,對著上來的那些教頭就去了。 他想,他這輩子,總算是作對一件事情了。 佘萬霖心里有些難過,回頭又看了一眼小寶,心道,小寶,走好啊。 念叨完,他就兩步走到羊蛋面前,與他一起橫刀護著那些求死之人。 譚守櫸憤怒至極并驚恐萬分,熬死上萬小童,就連這點渣渣都不給他剩了? 他該如何跟族中交代? 他就看著那些新刀猶如狂歡一般,舉著一切可燒,可焚的東西丟到火里,想讓火勢大到無法熄滅,他們好一個個進去享受死亡,他就瞪著佘萬霖喊到:“你,你怎么敢??!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事情么?你又知道他們是誰,你使了什么妖法,竟敢蠱惑這些,這些人去死!你……” 他總算承認他們是個人了。 佘萬霖心里只有悲憤,便橫刀虛空一劈道:“你閉嘴!” 譚守櫸一噎,就聽那該死的說:“他們才不是刀,不過一群可憐人罷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