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節
此事,老大人們知道,皇爺知道,他更知道。 可人命如紙,禍事一層層壓了幾屋子。 他心里存著大事兒,還得做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他得給上司笑臉,得給妻兒笑臉,得給那些惡心人笑臉。 到了如今,他陳大勝總算可以給一些人交待了。 佘青嶺伸出手,蓋在了兒子臉上:“過去了?!?/br> “……恩,過去了?!?/br> 寒風呼嘯,慶豐城老馬場外,謝六好帶著人接了老太太還有嫂子。 老太太下車他就開始埋怨:“阿奶,這都是什么地方,您有東西要交托只管給我就是!胡家又不是主犯,我也打過招呼了,還給她們添了個火盆兒……” 老太太打斷他的話說:“你可別羅嗦了……我認識幾個人啊,我身邊有幾個認識的還喘氣兒的???” 謝六好閉嘴,對小嫂子聳肩。 七茜兒嗔怪的瞪了他一眼。 馬場外一片蕭瑟,雪粒子凍不住的泥濘路邊,一只緞面的破繡鞋露著原本的繡色,誰還沒有幾家良心親戚,人雖不多,可依舊有人燒了大雜木,三五成群聚攏取暖。 只要馬場那大木門一開,就有人圍過去想探聽一下消息。 有人塞錢,卻被出來的官兵拿鞭子驅趕開。 謝六好扶著老太太沒走正門,卻往一側的東墻走,他帶來的那隊九思堂的小令,就一人揪了幾個大包袱跟著。 老太太邊走邊說:“我瞧著,這也沒幾個人啊,單是咱泉后街就七戶呢?!?/br> 謝六好也感嘆:“奶,這就不錯了,您去燕京那幾個要案羈押的地方去看,哼,那叫個寒涼,又遇到這樣的雪,那邊成天往外揪尸首,連個接尸首的都沒有?!?/br> 謝六好說的是揪這個字。 這是牢里的規矩,案犯沒有判決之前進了牢獄,豎著進去從此便不走人門,死了拖到牢獄墻邊一個洞里面推,外面揪出去丟了,若有親人花錢買尸還算是個下場,可這回的事兒,是滿門滿門的倒霉,就誰來接呢? 老太太半天才說:“這會子,就甭跟旁人要良心了……” 謝六好點頭,扶著她來到側面一個臨時敲出來的木門前,他解下刀鞘敲了幾下。 那里面半天問了一句是誰。 謝六好解下腰上的牌兒,又看看七茜兒。這事兒很大,他的牌兒也不夠進去的。 七茜兒從袖子里取出陳大勝的牌兒遞給他,又一并塞入門上開的一個碗口大的洞里。 那里面人接了牌兒,很久才聽到大串鑰匙叮當碰撞。 隨著嘩啦啦幾聲響,這門才打開。 這一打開,好家伙!上千人在里面羈押著吃喝拉撒,這味兒也是可以的。 老太太不是沒吃過苦,卻沒聞過這種生人堆積臭。 七茜兒把陳大勝讓她預備的一個香包取出,遞給老太太道:“阿奶,這個鼻子下面擋擋?!?/br> 老太太卻擺下手,忍著呼吸道:“沒事兒,一會子就好了……” 老馬場院內,曾經繞墻的牲口棚子被打成隔間,隔間外面上了碗口粗的硬木以作牢房柵欄。 老太太這群人進來,便驚動無數,那些人把腦袋卡在柵欄中間,使勁的,貪婪的,渴望的看著來人從他們身邊匆忙過去…… 不是啊,也對,怎么會是! 有婦人依依呀呀的古怪聲從各處傳來,就不用打聽,富貴人家的奶奶,這都關了七八天了,必是瘋了的。 又不妨著,一只手忽從身邊的牢籠里伸出,就一把抓住了七茜兒腳腕。 牢房里發出不似人聲的大笑:“娘們,小娘們……” 七茜兒是心里沒防備,謝六好是手里都是東西。 他正要發脾氣,就看到自己嫂子腳下一抬便輕松掙脫,腳落下便踩到了正要迅速縮回去那只手上,還用小靴子后面使勁碾了幾圈兒。 嘶……看著疼,碎了吧。 牢房里一聲慘叫,謝六好的刀喀拉出鞘,刀背對著那手腕就是一敲,瞬間那手就對折起來,里面人嗷的一聲,仿佛是暈過去了。 帶路的牢頭也嚇一跳,這可是官眷。 可他還沒反應過來,這邊已是處理好了。 如此他便笑著過來,抬腳將那只手踢回牢里道:“大意了,大意了,奶奶莫怪,這是個明年秋后咔嚓的,我們往日也不太搭理他,早就瘋了!” 七茜兒拽了一下帽兜,沒抬頭的吩咐:“莫要羅嗦,帶路!” 說完,把阿奶帶離牢房一段距離,扶著繼續往前走。 牢頭看那兩個女子腰身筆直,腳下沉穩竟絲毫不懼,就對謝六好舉起大拇指小聲夸獎:“好家伙,果然是親衛巷的媳婦兒?!?/br> 謝六好心里得意,也不帶出來問:“哦,你知道我們家?” 牢頭接了他的包袱點頭:“啊,獬豸老爺家誰不知道,滿門的硬骨頭!說出去誰人不知,誰人不佩服?這院子里的人能活命,也全靠您家?!?/br> 謝六好客氣道:“可不敢這么說,是非曲直,善惡忠jian自有律法,怎么會靠我們家?!?/br> 牢頭笑笑沒吭氣,自往前面帶路去了。 馬場牢邊緣,一處避風的牢籠里關了胡家三十多位女眷,吃喝拉撒皆在一起,味兒是不好,可虧得密集,幾日前還有人送了火盆,每天給一捆不厚的劈柴過來,大家輪流擠在一起取暖好歹沒有死人。 徐老太太穿著一身夾襖,面目青腫的抱著自己的小孫女坐在角落絕望。 作孽收那五百貫的是她兒子胡遠舉,卻連累了其余兩房,她這臉卻是老妯娌打的。 從早那一日知道真相起,她就誰也不恨,什么也不想的等死了。 那不認命怎么辦?已經到了這里了。 正麻木間,忽有熟悉的人在遠處喊她? 恍惚間,她兒媳婦機靈,就蹦起來拉扯她道:“老太太,老太太,是陳家老太太……” 說話間,陳老太太已經到了牢前,隔著牢門,恍如隔世般這兩位老姐妹算是見面了。 胡家世交有多少未見,偏這個才認識不足十年的老鄰居擔著風險來了。 這可是通天的大案子啊。 七茜兒走到牢頭面前,讓他搜查包袱。 那頭徐老太太卻激動,隔著柵欄看著老太太詫異:“老,老jiejie哎!老jiejie你怎么來了?咋是你來了?” 老太太揭開帽兜上下打量她:“這,這可是造了孽了,如何就走到這一步?!?/br> 那般愛干凈,愛收拾自己的徐老太太卻顧不得這些,她將面前狼狽的白發一扒拉,膝行磕頭,哀求著對那邊的七茜兒喊:“四奶奶,四奶奶!我那不爭氣的我最了解,他進來那日已有死意,勞煩您帶句話,千萬帶句話啊…… 勞煩告訴我那孽畜!他已經連累的全家,如今他就是死!也等到朝廷判決下了,是千刀萬剮是大卸八塊,我們伏法!可他就是不能死在這里,他得伏法!您去說,好不好?好不好……” 牢中自縊視為不伏法,更罪加一等。 歸家的馬車上,老太太一路沉默不語,快到家的時候,老人家忽然對七茜兒說:“茜兒啊,以往是奶錯了!往后你跟臭頭往后教孩子,我,是不管了,你們遠點著,別給我看到了……” 第190章 那是一個傍晚,陳大勝坐在新的浴桶里預備沐浴,現在家里也不用澡鍋了,富貴了,還是要講究起來的。 他們擁有一個新的大浴桶,可二人坐在里面看著根奴,安兒在水里撲騰那種大的桶。 浴桶放在西下屋,一間屋就放了一個桶還有一個透水搓身的藤床。 將那個巨大的桶填滿水,需要六個小廝迅速忙半注香的時間,期間,還不能弄出太多的響動,要來去無聲而又迅速。 這是一等人家的奢侈享受。 而今,親衛巷有了。 陳大勝拄著拐杖進了下屋,自己脫了衣裳坐進浴桶,水漫其身就發出一聲哈~呼,已經很久沒有清洗自己了,即便他好的極迅速,也憋了這么久呢。 水聲嘩嘩,水紋波波。 屋門又發出一聲嘰吖,他靠在木板上閉著眼睛說:“不必伺候?!?/br> 卻是七茜兒的聲音道:“是我?!?/br> 陳大勝猛的睜開眼睛,又閉上。 水中的波紋一層層的向外推動,陳大勝不敢動。 他的背后添了許多疤,這件事且沒完沒了呢,尤其他今日沐浴了,便遮蓋不住了。 七茜兒拿著布巾在熱水里投了幾下,對桶內說:“你趴下?!?/br> 陳大勝用腳在桶底摳了一下,趴在了支過來的木板上。 那木板上甚至還有一壺小酒,一疊鹽豆。 他總是喜歡吃這種有味道的,制作十分簡單且廉價的食物,許是饑餓那會子為這口東西出過大力氣吧。 可是今天這東西卻不是他要求的。 如此內心就有些顫抖,說話的語氣也飄忽了。 “媳~婦?” 如果說,每個家族都有風氣的話,自己家的風氣便是小心眼且摳唆。 這種風氣顯然是這個女人帶來的,她記仇也不遮掩,還跟阿奶摳唆到了一定境界。 七茜兒認真的幫陳大勝搓背,輕輕一扒拉,心肝就是一顫悠,她捂在手里的,護在心里的人,竟這樣了? 陳大勝背后猶如龜殼的血痂便脫落了。 早就該掉的,怕爹發現,只能忍癢堅持到今日。 七茜兒用手指在陳大勝背后畫著圈:“你喝點?” 陳大勝答:“不,不了?!?/br> 她又說:“沒事兒,我讓你喝的?!?/br> 陳大勝伸出顫抖的手拿起酒壺,身后卻又傳來一聲:“留疤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