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節
七茜兒勸說著,哄著老太太離開。 等到她再回屋子,佘青嶺才看著兒媳婦認真說:“圣上不是那么眼淺的,明面上是為了皇陵這些罪過,其實是……單廢后娘家一門,打永安二年起就開始侵占小民財產,準折良家子女為奴,只永安三年,他家就多了田畝四千頃,又往后逐年遞增至今日,她一門年均能造成三千良民變為流民逃戶……” 七茜兒坐下想了會才喃喃道:“怨不得,皇爺始終不愿曹氏受冊呢?!?/br> 佘青嶺點頭,不掩厭惡道:“她何德何能?!?/br> 第189章 (189) 正月初八這日,天降雪粒子,就沙沙往膝蓋上撲,冷的徹骨。 昨兒這雪還軟綿成花一團兒一團的,可隨著泉后街七八戶老鄰居被炒了滿門,雪就凍住了。 這年高低就過不歡快。 這來抓人呢,挨門挨戶墻靠墻的,總有漏網的四處躲避,那幾日街上動靜就有些不好,總有官兵進了誰家,再把躲避起來的人鬼哭狼嚎的揪出去。 老太太開始還讓人扶著她去屋頂看看,好家伙,那日就看到一個哭的慘的,官兵嫌棄他鬧騰,倒轉刀鞘對著他嘴巴就是幾下,瞬間滿嘴牙便掉了,吐了一地血。 從此再不出去看了。 不是兔死狐悲,聽聽家里老爺們下衙說的那些罪行就很可怕,可常來常往,心里就怪不是滋味,誰能想到年前還約了一起打牌看戲,忽有人就活不得了,有人從此就見不上了。 做官的老爺們自然是暗自警醒,小心翼翼,可后宅的婦孺,就難免有些哀傷。 這次案子是越辦越大,抓的人越來越多,陳大勝是躲了,可其余六把老刀就沒有逃過,也是皇爺信任,便斥候都得上了。 最倒霉還是胡有貴,工部巷是他帶人進去連續抄了三家的。 就整的親衛巷子的小孩兒今兒去三禮學堂先生家送食谷,老余家小二有田是哭著回來的,孩子站在學里被孤立了。 甚至跟孟家沒啥關系,就因為他家是親衛巷的,孟萬全的兩個繼子也被人歸了類,這下好了,沒人跟他們玩兒了。 這做爹的不在,有田哭著來找小伯伯,陳大勝那是丁點沒哄,就讓這孩子在院子里揮刀五百次。 如此,這孩子開始在院子里鬼哭狼嚎的。 “這孩子差他哥到遠,虧魚娘她婆子還總是我們小兒機靈,哼!你看看這孬種樣兒,他爹掉rou都不皺眉頭,你家臭頭早就憋著一股子氣要治他一次了?!?/br> 這老太太治旁人孩子滿身是道理,可七茜兒跟陳大勝動安兒,根奴兒,那就是個不講理了。 也不單在三房不講理,她是無差別的慣孩子的。 七茜兒往窗戶外看了一眼搖頭:“您老可別聽他的,臭頭跟他爹總想讓孩子接老一輩的飯碗,我看他們也想錯了。一人一個樣兒,這不為難人么? 這孩子念書還真有天份,努努力也能考個功名,人也不喜歡舞刀弄槍的,他脾性跟魚娘嫂子相仿,就軟綿的很。今兒純是你孫子閑的,再說,咱家孩子誰規定就得舞刀弄槍了?” 老太太撇嘴兒:“你這話說的,你有臭頭兒知道的多?那龍生龍鳳是鳳,要說考功名那得看咱家星君?!?/br> 她卻不知道,她家寶貝星君孫子,照樣被小叔叔們像物件一般拋來拋去,完了她寶貝孫還滿面興奮,尖叫的如嗓子眼里上了個笛兒。 七茜兒心里有鬼,沒吭氣的伸手拍自己嘴,這是造了什么孽,自己當初又是怎么想的? 就整的現在只要她敢管孩子,老太太便必然大怒,想著花樣攔著。 炭盆通紅,發著足夠的熱乎氣兒。 照規矩正月十五之前,是不摸針線的??山衲赀@不是不一樣么,為那兩個冤家這針就沒停過,也不缺這幾下。 祖孫在小東屋炕上忙活,就擺了一炕的舊衣老鋪蓋,有老太太從前收攏的,也有七茜兒從霍家宗廟下面弄回來的。 比起綾羅,這些東西對祖孫意義不同,馬上要舍出去了,她們便親手來收拾下。 老太太跟江太后久了,就有了自己的菩提心,倒是覺著這些給了胡家就是她的善舉,是積陰德的好事,而胡家卻是度她的菩薩了。 還有就是,這有依有靠也就看破了財帛,六年了,老人家總算有了富貴人家老太太的氣魄,不在乎這些了。 也不是說不摳,是有層次的摳與看不慣。 就像孫子們的生活,她依舊是有意見的。 臭頭他們如今什么日子,走不了幾步路,好家伙,家家都有針線婆子侍奉?這滿門一月的新鞋,夠她家從前穿一輩子的,老爺們兒你穿那么多鞋兒作甚?節省幾個給她曾孫孫,曾孫女存著不好嗎。 可她也不說了,怕成了老厭物。 想起那些不該拋費的東西,老太太就又開始哼哼。 七茜兒看老太太不高興,便小心拐話茬問:“阿奶,您那日聽懂臭頭那些話了么?” 要么說老人家有老人家的智慧,人梳理這事兒就簡單多了。 老太太也學會譏諷人了,就冷笑說:“這事還聽不懂??!就是當初皇帝老爺跟人家應允過,咱一起整這個事兒,到時候成了,得了錢便平分唄,翻身他坐了龍庭,跟著他這些人就開始下作了,皇帝老爺守信,他還不能說不允,就只能給他們攢著,哼!都活該!” 七茜兒佩服:“您老可說,這做皇帝也不容易,生就忍耐了他們六年,好家伙,一個個這手夠長的,我爹跟皇爺是姨表,也有大功,才封了一個縣,您是不知道,好些有功之臣那真是搞的民不聊生的?!?/br> 老太太撇嘴,拿著剪子從舊襖子上拆毛邊兒,這東西不適合在流放的人身上。 她就嘆息:“那還不死有余辜,也別說什么皇爺說話不算數,皇爺也不是拿這個治他們的罪吖,觀音菩薩說了,人吃多少有定數,你吃完就走,就一粒米都不讓你多占著,瞧見沒,都說中了!” 好吧,又把這事兒放到觀音菩薩身上了。 菩薩在老太太這里也是很忙的。 老太太自顧自的嘮叨:“……那幫倒霉的就又吃又占,這不欺負老實人么,該給你的,都給了!還不足正?可,可打你爹干啥???你爹是個受苦的,他本就不全喚,又一身排骨愣子撐個大架子,他走路都打晃兒,嘿!哎~這還是親戚呢?!?/br> 七茜兒攤開包袱,將老太太從前穿的舊布襖子疊放好,捆扎起來嘆息說:“您老可想開些吧,這還有胡家倒霉,這可是滿門要流放到吳水那地兒了,就三千里呢,還是不赦的大罪,生生世世這家人也回不來了?!?/br> 說完又提醒:“這話你可不敢那邊先露了?!?/br> 老太太點頭:“我又不傻,說這些?” 她很是看不上胡遠舉的,尤其是聽說他本來不想貪,卻怕在戶部不合群,怕得罪了上司同僚才分了五百貫,這就連累了滿門,害的他老娘都要入土了,還得跟他背井離鄉的。 七茜兒吸氣:“這就不錯了,不是我爹挨上這一頓,就九族了!他家好歹罪過不大,您看工部巷啊,這段時日都出去四五戶了,那是命都保不住的,這膽子大的,給萬歲爺家世世代代修的皇陵,都開始滲水了?您就說怕不怕?” 這話題日日說,老太太也不想延續了,就看著窗戶外砸吧嘴兒道:“這大過年的成日看這倒霉事兒,不成!咱得尋點喜慶事兒沖沖?” 七茜兒心里盤算了一圈,搖頭嘆息:“一時半會真就沒有?!?/br> 老太太把針別在腦袋上問:“那頭小七兒他媳婦早就出孝了,咋還不回來???” “哧……” 七茜兒嗤笑出聲,這事兒還真就可樂了。 她往老太太身邊蹭蹭低聲說:“阿奶您不知道,這純管四兒自己作的?!?/br> 阿奶看著她:“咋回事兒?” 七茜兒就低笑道:“他認識那個道姑人是不錯,可脾氣古怪,他媳婦過去倒好,人家把她當成出家人要拉著一起修行,還覺著是為她好,葛三素那脾氣!人家翻身帶著人去了隔壁尼姑庵,捐了一筆錢兒就給自己剃了禿兒?!?/br> 七茜兒把手往腦袋上一刮:“說是五月節后頭發長了再回來?!?/br> 老太太愣怔,捂著嘴開始咯咯的笑了起來。 正笑著,便聽外面有丫頭說楊氏,萬氏,呂氏,高氏,黃氏并張婉如她娘都來了。 這可都是徐老太太的關系。 往年只要寒冬,泉后街這些人是要跟著江老太太去施粥救濟的,那會子徐老太太也會去,她也很會做人,還對誰都挺好。 楊氏往日嗓門頗大,今兒進老太太屋子都壓低嗓子說:“老太太~呦,這邊預備好了么?” 老太太招呼她進去:“差不離了,你們趕緊進來?!?/br> 眾人進屋,是人人手里一個大包袱。 知道那邊郡王爺要靜養,就都躡手躡腳的坐在炕上,看到東西多,就幫七茜兒打起包袱。 黃氏嘆息:“我還當家里從前用的這些老東西,以后再不會拿出來了呢?!?/br> 老太太笑她:“那你也沒仍啊?!?/br> 黃氏皺眉點頭:“誰能想到是給她家預備的,去歲年節我去她家,她兒媳婦還斜眼看我,嫌棄我們幾個是后街的,如今倒要穿我的東西了?!?/br> 黃氏說完,打開自己的包袱給老太太看:“這不,我從前的這幾件舊襖子,我拆了里面給她們壯了一層兔兒皮,這可比不得咱們當初,咱當初還有套車呢,那沒遮掩的馬場牢獄,可是四面透風的?!?/br> 她拽住老太太的手摸棉襖的衣角說:“照著七茜兒教的,衣角都給她們縫點防身的,我就換了十貫錢的銀豆兒,又讓我小子拿錘兒砸扁了,在這兒呢!您看妥帖不?” 老太太認真的摸了一遍,點點頭:“舍就舍了,咱再不提了,都是福氣,都是咱的后福?!?/br> 眾人點頭,又紛紛把東西亮出來,哪邊藏了成藥,哪邊塞了錢財都一一說給祖孫聽了。 這便是泉后街最仁義的娘子們了,不管從前如何,日子過成什么樣子,可是遇到艱難,她們都會舍棄舊怨去真誠幫襯下。 把眾人的東西整理好,那外頭也套好了車子。 一群婆娘擁護著這兩人出去,又說了好些要帶的話,七茜兒身上套了黑色套頭的大氅,扶著同樣打扮的老太太上了車與大家作別。 她們這是要去慶豐的馬場牢探監呢。 因這次抓的人太多,便不往燕京押送,不太重要的案犯家眷全部都關在老城的一處馬場內。 陳大勝披著襖子,看著家里的兩個女人離開,就沒回頭的對自己爹說:“爹,您說咱老太太今兒去一次,回頭能撐住么?” 佘青嶺表情依舊是淡淡,他兒醒了后恢復的快,背后已經開始發癢,他卻是慢的,只能掛著半襖,依舊趴著看棋譜子。 聽兒子問自己,便不抬頭的說:“阿娘向來堅韌?!?/br> 陳大勝點頭:“那倒是,我奶那個脾性,死人堆兒都走了多少次了,爹???” “恩?” “你說,那位啥時候收手?” 佘青嶺翻過一頁書平淡道:“他那點地都收回來就好了,單是鄭家在外就有四十五萬畝,你說呢?” 陳大勝吸鼻子,從窗沿下來,趴回被窩,枕著胳膊說:“從前,在老軍營,我有個老哥教過我一段老曲兒,我唱給您聽唄?” 佘青嶺握著書,讓小太監扶端正他才說:“那你唱吧?!?/br> 陳大勝側頭低沉的唱了起來:“蕭蕭饑民路,非鬼非人行,幼子腹無草,妻女無完裙,掘草尋根莖,百里無一根,朝慕食無棄,有女換數湯羹,兒出烹rou吁……哀哉苦流民,嚎泣誰人聽……” 他吟唱完半響,扭臉看著自己爹說:“前朝的詞兒,我那老哥說,等皇爺得了天下就不會這樣了……” 佘青嶺把書握成團兒,半天才說:“難為我兒了,以后~再不會了?!?/br> 陳大勝點點頭,有淚從眼角滴落。 幾年來,多少餓殍慘禍都是通過斥候的手送到京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