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節
就總覺著他們到了歲數,做了父母就明白了……可,到了他們為母為父,臣才發現,想的美哦!道理人人都會懂,可疙瘩卻是解不開了,這種疙瘩可不是世上戲文里唱的那般輕易,不怕揭穿,親人心里的疙瘩,臣看來,是沒的解了?!?/br> 常連起與常連旭趴在地上,有些愕然的微微抬頭去看自己的爹。 常免申看看兩個長子,又看著不抬頭的小兒子,一咬牙,終于對武帝道:“請陛下,命~左右退避,有些事~臣想~想單獨奏報?!?/br> 武帝沒說話,佘青嶺卻站起,帶著孫子回避開來。 等他帶著兩個孫子來到東明殿外,遠遠的便看到自己的兒子捂著腚,正一瘸一拐的往這邊挪動。 陳大勝看到父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這么大了還被打了屁股,也怪沒意思的。 安兒看到爹,眼睛便是一亮的伸出手:“爹!” 佘青嶺笑笑,看著他們父子團聚親的那樣,嘴上卻慣尖酸的說:“出息了,學會亂攪合旁人家事了,你呀?!?/br> 多年父子,感情早就有了,陳大勝挺無賴的說到:“丟什么人?丟人也是他爹,他家,兒這是被連累了。再說,南門之下四品的老大人也被打過,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兒這幾個板子又算什么?” 說完他單手接過兒子摟在懷里,看看東明殿的地方,就小聲問佘郡王道:“爹,小花兒沒出來?” 佘青嶺心里嘆息,抬臉對陳大勝道:“叫他們預備車,鋪厚實點兒,一會兒花兒出來就,就接回親衛巷養傷吧?!?/br> 這話語氣不對,陳大勝便歪頭小聲問:“真,真就到了這一步么?” 佘青嶺笑笑,倒是滿面佩服嘆息道:“啊,如你那兄弟所愿,他這局做的真夠大的,是誰的退路都沒給留……他想要的太多了,算了!求不到就舍了吧,今日事了,那家人怕是~再也回不去了?!?/br> 一抹烏云在明月之上罩著輕紗,天地昏暗。 殿內,常免申眼神淡漠的在說著自己一身毛?。骸啊际仟氉?,爹沒的早,就沒人教臣,啥是個爹樣……臣年輕那會子號稱義薄云天,又有個仗義疏財的名聲,便以為自己真的是仗義疏財了,其實仗義疏財便罷了,偏又愛打抱不平,就滿腦袋覺著這天下民生頗苦,臣托生在世就必有原由,更~有一日必然會做點什么……如此,就整日子鉆營,鉆營云薄云天!鉆營仗義疏財,鉆營給這人世做點什么才不是白活了一場……” 他看看自己的大兒子,看他恍恍惚惚的臉忽釋然一笑道:“那時候臣多大?十六!年輕輕巧,還每日子義薄云天呢,他就來了!” 他抬頭看著御案嘆息:“不瞞陛下,臣頭回當爹,壓根啥也不懂,對著這見天哭唧唧的家伙,其實沒啥感情?!?/br> 看兩個兒子震驚,常免申無所謂的笑笑:“難不成你們就不一樣?看到新生的,就摘了心肝的上去就疼?虛偽!” 見他們不語,常免申無所謂的笑道:“男人,大多沒心沒肺,錯非那心性天生柔軟想得多的,其實大多跟孩兒們都沒啥感情,有感情也是逐漸養的,越養,越親,越來越好,這是父子!可,那也得成日子伴在一起,才有功夫養啊……” 銅爐冒著青煙,常免申仰臉瞧著大殿藻頂苦笑:“臣那有功夫養???臣是稀里糊涂做爹,他們是稀里糊涂出生,又稀里糊涂到現在。落在臣這樣的爹手里,他們又有什么好日子?便是好不容易得了親娘一件衣裳,回頭臣一看上門舊友的崽子身上沒有取暖的,當著人就敢扒我兒的衣……” 常連旭的眼淚唰就留下來了,牙齒咬的咯吱作響。 “甭說沒有處出來父子之情,仇怨就是這么堆積下來的,總有一日,這些疙瘩多了,就老子不是老子,兒子不兒子,他們心里裝著委屈,委屈大了就是埋怨,而臣卻理所當然的當自己依舊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瀟灑人,臣跟著陛下造反,臣為起兵傾家蕩產,臣讓他們娘母擔驚受怕,臣上他們娘母落入大獄,臣讓他們幾個流離失所……這是父子?這是夫妻?這是仇家吧?這,這都是臣的孽債,就總要,要還的!” 武帝眉毛抖動,心里也是別扭,便開口道:“人之孝道,不是理所當然么?何言孽債?” 然而一向稀里糊涂的常免申卻說:“陛下,所以讓您單獨聽臣一言,臣今日這番話可算是違背圣人所言了,陛下,您看臣,看上去榮華富貴,其實臣,早就一無所有了?!?/br> 武帝無奈,指著他的兒子們說:“你這老混賬說的什么話,這不是都跪在地上么,區區家事,頂多算你個糊涂,怎么就是一無所有了?” 可常免申卻哈哈一笑道:“陛下,可記得琢寧關一戰……” “爹?。?!” 跪在一邊的常連旭與常連起忽然一起凄厲的喊了一聲爹。 常免申單手捂著額頭低頭哈哈笑了起來。 武帝眉頭一皺,他這一生少有狼狽,然而琢寧關一戰卻是因他指揮不當,害三軍受損,后,還是常免申率部拼死抵抗,才給他留了時間脫離險境。 可那一戰幾乎打斷常家軍的元氣,不,是幾萬兵馬,活下來不過千余。 他們安全之后都覺著常家父子是回不來了,可三天后,這父子三人卻從峽谷狼狽逃脫回來,當年常免申身中十三刀,腸子都掉出來了。 也就是那一年,武帝對常免申這個老臣開始有了偏愛,便是他家事糊涂,便是他政務上經常出丑,可憑著他琢寧關拼死救駕一個功勞,他發誓保常家三代富貴。 看兩個長子滿目哀求,常免申卻是雙目絕望,不復從前的神采奕奕,武帝心里便有些糾結,有些不忍,他就咳嗽一聲到底說:“常卿,區區家事,你也年紀不小了,今日已經天色晚了,不若你帶你的孩子們回去,一家人便是心里有何疙瘩,背后好好說說,血脈親人何苦如此?便是打斷骨頭,你們……” 自己解決可好? 武帝是什么人,他心里已經有了一些答案,而這個答案卻是他不想聽,更不愿意揭開的東西。 可常免申今日卻不預備給自己留后路了,他笑著說道:“陛下,臣不想回了,看在多少年來,臣不離不棄舍命跟隨的份上,臣求您,今日,臣想說!若今日不說,常家往后內亂早晚牽扯親緣性命,到了那個時候,臣怕早已經,已經埋入地下身軀腐爛,無力回天了!” 武帝腦袋猛后仰,眼神有些冰涼道:“那,你便~說吧?!?/br> 不顧身邊兩個長子哀求,幼子滿目困惑,常免申思想陷入那個寒風刺骨的冬日,從他被人砍的腸子都掉出來,命懸一線的那個破廟開始講訴起來: “……那年寒冬,我軍困于琢寧關,臣率部斷尾拼死抵抗,人就死的都不像個人了,像畜生,像草木,來不由人,死更不由人! 雪是白的,血是紅的,最后就紅的白的攪合成了地獄!往前一步十八層,往后一步也是十八層!咱們父子逃啊,逃啊,那人就死啊,死啊,死到孤立無援,死到被困荒野破廟,萬幸那年天降大雪,臣以為必死了,便迷迷糊糊聽到一段話……” 完了! 常連起猛的閉眼,雙目掉淚。 常連旭臉上的表情終于不再畏懼,而是狠狠的看向自己的父親,后槽牙猙獰道:“到了,到了……這個時候,你,你竟這樣?你何敢為,為父?” 皇爺太陽xue都覺著冷風在灌,他看著常免申道:“他們如此畏懼,到底,發生何事?” 常免申不看自己的兒子,對皇爺苦笑道:“那時候臣要死了,他倆以為臣什么都不知道,其實臣只是沒力氣了,不能說,不能動,可耳朵明白心里清楚,臣躺在地上,破廟四處是洞,每一股子冷風臣都能知道是從哪兒來的,臣,臣便聽到老二哭著對老大說,哥!跑吧,這個家伙生出我們可有一天有個爹樣? 我那老大哭的撕心裂肺,哭完對我也是罵,說,即不會做爹,又何苦生他們,難不成人養孩子就是為了生下來折磨的么? 臣那時候困惑極了,也清醒極了,就想,難不成,臣真的做錯了么?正想的當口,他們到底舍了臣……跑了!” 常連芳驚愕的睜大了眼睛,耳朵邊就聽他父親語氣平淡的依舊說:“他們把臣拖到避風處,到底是走了……到底是哪兒錯了呢?風雪吹進破廟,可真冷??!臣就躺在當地想啊,想他們一歲模樣,記不起來了,想他們三歲模樣?也~沒有!想他們十一二歲的樣子,也是模模糊糊,想啊,想啊,到底是很多東西臣回憶起來了…… 臣好勇斗狠被人催債上門,他們被人推倒在地,臣為了兵源,賣了他們舅舅給的筆墨紙硯,賣了他們的小弓小馬,臣為了在將士面前證明軍紀嚴明,故意讓人晚喚他們半個時辰,三軍之前先打他們二十軍棍…… 為了證明臣大公無私,軍中最不好的飯食,要給臣自己的兒子先吃。最不好打的仗,我兒總做先鋒,一個醫帳,臣去慰問,我兒躺在門口靠火的地方,臣進去不顧我兒傷重,提起我兒,就,就丟到了帳外……我,我算什么爹!” 原來他知道,原來他什么都知道啊。 常連旭與常連起眼神古怪,甚至有些想笑的扭臉看著自己的爹? 常免申想摸一下長子,長子躲了,又去看二兒子,二兒子看他如看仇人。 他就嘆息道:“我算什么爹呢,被人丟在破廟等死也是報應吧。這些事,樁樁件件將本就沒有的父子情,毀的就干干凈凈,那天,天兒真的冷??!冷的臣,總算聰明了,算是清楚了……我哪里是個爹呢,分明就是個仇人,仇人?。?!陛下??!” 一生剛烈的常免申眼淚總算流了出來,他看著武帝哽咽道:“陛下,臣那時候想,也罷了!皆是臣錯,臣~不堪為人父,更~不配為人夫!就不若死在那破廟,也為我兒~為我常家,留個忠烈的名聲!可,我便這樣死了,明日我兒不好過,又該如何?” 常免申掙脫半扶,猛的跪爬到兩個長子中間,他大大伸開雙臂抱住了自己兩個兒子。 常連起,常連旭被攪動心事,萬念俱灰的掙扎,可他們老父卻一背血的緊緊摟住自己的兒子猙獰喊:“可~我兒~我兒??!我常免申的兒!回來了,陛下,我兒回來了,回來接,接他們這個不配,做爹的混賬東西來了?” 兩個大兒剎那靜止不動。 被徹底舍在一邊的常連芳卻忽然笑了,他眼淚唰的流了下來,想問,那我呢? 我又算什么東西? 卻原來,他早就被舍了么! 常免申看著目瞪口呆的武帝笑道:“陛下,您不知道,臣那時候~怕他們,怕他們后半生想起此事不好過,就拿著半截槍頭對著喉嚨,想留個寧死不屈的忠烈名聲,臣~當時想著,若有一日被人收尸,看到臣是自縊,消息傳入我兒的那邊,他們便能解脫,從此好好過活,這也是我這個不配做爹的,最后為他們做件算事情吧……” 武帝看著被留在當地的常連芳,到底沒忍住站起來,走過去,盤腿坐在地上,他也生氣,就一伸手摟住常連芳,把他呆滯的腦袋也摟在懷里。 過去二十幾年,都說這是義子,可他沒有抱過他,也沒有護過他…… 養子們一茬一茬死,他們不想要爹么? 他沒問過,可今夜是想要的吧。 他示威一樣看著常免申。 常免申卻笑笑,還很不在意的說:“……風雪連天,后有追兵,可他們回來了,真回來了!回來背著我這個不成的爹,寒風中幾百里掙命,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呢!我的兒啊,我的兒! 那,那一路啊,我家兩個不成器的崽子,就背著他們混帳的爹,一邊哭,一邊逃,一邊罵!沒有水,他們用身子暖著雪化了喂臣,沒有東西吃……” 常免申咧嘴仰天無聲長嘯,又低頭親親常連旭的頭發笑說:“沒有吃的,我這,我這傻子兒便割了手腕,滴熱血喂臣,都這樣了,都這樣了!臣從未,從未做過~做過當爹的一件,哪怕半件做爹的事情,我兒硬是沒丟了這個爹,他還拿,拿血rou救他們這個混帳的,不配做爹的……我在你們心中,算啥???” 常免申滿面是淚的看著已經不哭,就安靜的瞪著他的三兒子笑道:“我已經對不住他們了,對不住了??!下輩子,你做老子,我給你當兒好不好?” 常連芳默默閉眼,扭臉扎進了皇爺的懷里。 皇爺吸氣,對常免申無奈擺手,意思他別打攪常連芳了。 常免申便最后看一眼小兒子,將懷里的摟的更緊道:“陛下,我兒那時候背著我一路掙命,好不容易逃脫出來了……可陛下知道,琢寧關一戰,打斷了咱邵商的老家底兒,雖臣那一路假意昏迷,在心里起了萬個誓言,要對我兒好,要嬌著我的兒!要把能給的都給我兒……可為了咱能再起來,陛下,翻身……臣又把我兒賣了?賣了啊~陛下!” 皇爺何嘗不記得,若不是當年常免申拿兩個長子聯姻,給他換了糧草,換了戰馬,換了軍資,大梁軍緩不過那口氣,是常卿拿兩個嫡子聯姻,才換了一部分東西,讓大梁軍能重新再戰。 啊,這人間啊,到底誰欠誰的? 如給孩子哄睡般,兩個老父親各自護著自己能撈住的,不由自主的晃著身子拍著,絮叨著。 “陛下啊,您說,我這孩子們到底上輩子,欠了臣什么???” 皇爺舔舔有些干的嘴唇,看著那兩個已經傻了的常家混帳說:“你今日戳穿此事,就不怕斷了他們的前程么?” 常免申輕笑:“就是要斷了他們的想頭,他們從此才能認命,您知道的,我這倆寶貝兒,貪財,摳門,小氣,小時候沒長好,心胸沒養起來還算盤頗多,他們哪是您懷里的對手?瞧瞧,這才頭回動手,便這樣了! 不在您這兒揭了這層皮,往后臣沒了……禍事大了,誰還護得住他們呢?就憑你懷里的這個動不動就下套子要命的冤家?” 皇爺算是無奈了:“不要了啊?!?/br> 常免申心里撕心裂肺的疼,卻呲牙張張,大嘴吸涼氣的笑著說:“啊,啊,啊不要了啊,護住臣這兩個,已經難死了啊,陛下,當爹~也,也不容易啊,嘿嘿嘿嘿!” 皇爺嘆息:“那,下一代也不管了么?” 常免申到底沒忍住,抬手抹去眼淚嘆息:“哎呀,人死都死了,那從前戰場上成片成片死的跟浮游般,那些人,死前還能想到,我孫,我曾孫?我子子孫孫如何?何如?先顧自己吧,您說呢?” 武帝眼睛微閉,心里只覺又冷又肅然,更是無奈的多。 他也想起自己的孩子們,那些早就因為戰亂顛簸,沒養活大的孩子們。 這是到了什么霉,才攤上自己這種心有大志向的爹? 哎,沒意思啊。 他擺擺手對常免申道:“罷了!你去吧?!?/br> 常免申一伸手按住兩個孩子請罪:“臣有罪!還望,陛下寬恕,千錯萬錯,臣!萬死!我這做老子的沒教好,可我兒無辜!” “去~吧!滾?。?!” 那父子三人去了,皇爺摟住常連芳拍了許久,一直拍到門外有人戰戰兢兢替佘郡王來問,那邊車套好了,何時送常連芳出去。 皇爺這一低頭,竟發現常連芳睡著了。 臭小子非但睡著了,人家還留著口水,打著小呼嚕。 皇爺失笑,本想再拍幾下,忽發現手掌上竟是一手的血,便悲從心起,也不知道該罵誰的罵了一句: “畜……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