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節
只寫家里新族譜那日,一直很安靜的老太太也不知扭住了哪根筋兒,她死活不讓喬氏的名字上族譜,便是陳四牛多次懇求,頭回把腦袋都磕破了,老太太都沒松口。 喬氏受驚過度,軟成一攤泥兒,又來泉后街跪在老宅門口,真心誠意的哭了三天,她來回提喜鵲庭哥兒,老太太也是冷心冷肺不為所動的樣兒。 那年初喬氏便與陳四牛有了衙門里正式婚書,可在宗族這邊,老太太這個做婆婆的不承認,她便只能是個妾,死了也不許與陳四牛合葬,牌位不得入陳家祠堂正位,從此再不能穿正紅,也得不到交際里各府掌家太太的帖子了。 無人知道喬氏是不是后悔,反正當日她私下里作惡,許她想不到一生的命運,竟把握在她曾看不起的鄉下老太太手里。 老太太是不能對外言,我的媳婦私下里毆打我,但她豁出去臉面不要,就要做一個刻薄婆婆,旁人也沒有辦法的。 甚至陳四牛都沒有想到,母親會這樣恨他,恨到拖累他下一代都成了妾生子,老太太也在所不惜,這便是宗法的厲害之處了。 此事,便是典型的宗法大于律法。 陳四牛在建祠堂期間上躥下跳,想做陳氏族長,他是掰著指頭怎么盤算,都覺著自己當做。 恩,權勢便是這樣欺負人的,接族親,修建莊子家學他是不露面更是一文錢沒出,那合家上下就無一個男丁愿意,最后大家便推舉了長房的陳大忠做了族長。 這也說的過去,照排序,長房做族長,卻也是名正言順。 可嘆他與喬氏又賣了泉后街這邊的宅子,搬到了燕京,現下就是想和好,想求情也沒有從前便宜了。 七茜兒可不管老太太與陳四牛的官司,清明來這日她也忙的很,上午要祭拜陳家的祖先,下響卻要去瘟神廟給廖太監燒大大的紙錢,足足燒了兩簸籮。 燒完紙,還要去霍家莊那邊給母親上墳,若不說陳大勝是個好女婿,他媳婦分不清丈母娘埋在哪兒,他就端端正正給兩個墳頭磕頭燒紙。 待清明過去,柳絮飄飛起,一直沒有收到帖子的七茜兒,終得了一份體面的帖子,那開國伯府常家在小仙苑的《離草苑》擺了賞花酒,請了親衛巷所有的奶奶都去熱鬧一下。 離草便是芍藥。 清明一過,春水將漲,正是踏青看芍藥的好時節。如此這日一大早,七茜兒便換了新做的藍織金瓔珞春衫出行。 親衛巷如今有六位掌家奶奶,卻只能去兩位,七茜兒與潘八巧,至于旁的,丁魚娘春日正在服藥保養,成師娘從不出門應酬,張婉如與盧氏又都是大肚子,最忌去花香繚繞之處,那萬一沖撞了便不好了。 如此,圓嘟嘟的新媳婦就跟小嫂子上了一輛車。人家新婚燕爾人家還嬌羞,便只細碎的吃了一路,卻甚少說話。 親衛巷的日子那叫個美,想吃啥都能隨意跟后廚點。 七茜兒忙了整整一月,今日才得幾份清閑,潘八巧不說話,她就瞇了一路,直到了小仙苑下車,她還有些恍惚呢。 小仙苑外車馬云集香風繚繞,那常府太太身邊常來的趙婆子也早就候在門口,單只接親衛巷的奶奶們。 看到七茜兒,這趙婆子就喜滋滋的上來行禮,引著七茜兒往里面走,一邊走還一邊問:“哎呦,奶奶可算來了,老太太在那邊可是眼巴巴的等了您一早上了?!?/br> 七茜兒聞言一笑,并沒有多說什么。 其實這兩年里,她跟常府上下所有的掌家奶奶都沒有見過面,一來她身上定了個孝期,二來么,她跟包氏常起糾葛,是誰也不讓誰的。 若是這次常府不在小仙苑賞花,又連著派趙婆子來家里請了三次,她也是不來的。 待進了小仙苑,又換了兩架小竹轎,妯娌二人便被婆子們抬著,一路便往那縱深里去了。 常府是開國勛貴,算得一等的貴門,這包的院子自是最大最闊綽的,不說左右的亭臺樓閣曲水流觴,單芍藥一種花卉,這里面就有萬株。 轎子沿一條特開的寬敞□□直通《離草苑》,行走間就只看到這來來去去的常家婢仆,引著各家的年輕小姐四處賞玩,不看花卻也是滿園俏色。有春風吹過,便是一鼻幽香,兩耳的青春正好。 可惜下不去啊,凡坐竹轎的,卻是各家執掌中饋的太太奶奶,這種不cao心不費力,四處自由的日子便沒了。 又不大功夫,七茜兒與潘七巧被抬到一處精巧的三層木樓之下,方下了轎子,她們便聽到有人高聲招呼道:“親衛巷的奶奶們來了!” 那聲音一疊一疊的送進去,便嚇了潘八巧一跳,七茜兒回頭看她惶恐,便伸手拉住她往里去。 又一重門,與滿園芍藥的熱鬧不同,這木樓里卻是安靜的,也不知那建園的匠師使了什么手段,進這木樓,花香便換了淡雅水流香,而那些熱鬧的聲兒也奇妙的遠遠去了。 走不幾步,便聽到幾下撥彈,悠遠的絲弦竟是一下一下的揪著心肝,拽著你往樓上引。 七茜兒接過婆子遞來的一把香扇舞弄幾下,就笑道:“這個味兒,卻比外面的好,是什么香???” 那趙婆子便過來笑著說:“回奶奶話,不是咱慣用的香料,是家里的幾位爺在外面捎回來的大食香呢?!?/br> 趙婆子引路,帶著這妯娌上樓,待走到拐口處,那半掩的花窗就傳來一陣委婉清脆吟唱詩歌之聲,隱約聽得一兩句,卻是東君艷紅千朵,仙宮枝頭第一春什么的,想那下面的院子里,有才的姑娘就做了應景的芍藥詩,姑娘們可愛,便嬌嬌悄悄一起念誦吟唱,待唱完就擠在一起贊美道好,好啊,真是好的莫名其妙,聽聲就醉了三分了。 潘八巧到底才成為掌家奶奶,聽到這聲音便站住了,她扶著手里的扇子側頭往下看去,也不知道看到啥,眼睛就亮晶晶的。 七茜兒看她這樣,便笑了起來說:“就~別想了,從此這樣的場合,你便擠不進去了,怎么?羨慕了?” 潘八巧聞言輕笑,附耳對七茜兒道:“嫂子不知,這樣的風流別致的地兒,她們可從不喊我的,偶爾我臉皮厚去了,也是貪那幾碟子她們不吃的點心,人家都有文采,我是沒有的,就好點心不吃~就可惜了?!?/br> 潘八巧是親衛巷嫁妝最少的奶奶,馬二姑給了多少聘禮,她家便原樣陪嫁來多少東西,多一文的壓箱底錢兒都沒有。 可馬二姑照樣愛她,尤其是她在家里撥拉算盤珠子,那傻漢子便滿眼癡相,能看的口水都溢出來。 就如七茜兒所說,論盤賬的功夫,潘家無人能敵,甭看這是前世不出名的潘八巧,親衛巷其余五個奶奶合起來計算家生,都沒這小妯娌快,自打她來了,七茜兒跟張婉如便入了仙人境,從此日子便美哉起來。 伴著樓下鶯啼,七茜兒的心情就格外好,她與潘七巧又往上走,終看到一面偌大的云紋石屏風,趙婆子退下,由婢仆引路打開竹簾,往里就說了聲:“老太太,親衛巷的奶奶們到了!” 片刻,那里面便傳來一老婦的洪亮聲音招呼到:“趕緊進來!老婆子今兒倒要看看這爆碳生的什么樣子?” 七茜兒聞言,當下就忍俊不住笑了起來,她搖著扇子慢慢走進去,經過層層煙色的輕羅紗簾,終探頭看到好大一群老太太,太太。 而那里面的眾人便看到一位白白凈凈,素素氣氣,甜甜美美的嬌俏小婦人,將兩只眼睛就彎成了月牙兒。 她就輕笑著說:“就是這樣兒??!” 那里面當下就笑了起來。 一位眉眼疏朗頭發花白,穿應節的菱紋花羅春衫,年紀不小卻抹了宮粉,頭插了新鮮的芍藥花兒的老太太就對著七茜兒招招手,笑著說:“好孩子,你趕緊過來,讓阿奶好好看看你?!?/br> 兩年多了,這小媳婦就跟包氏來回擠兌,就時時帶累這老太太做中人轉圜。 如今看到人家慈祥,便總算喚起七茜兒的一些良心來。 她走過去,就有婢仆端來墊子,七茜兒便舍了潘八巧,過去跪下,接了婢仆端來茶盞高舉過頭,叩首道:“孫媳叩請阿奶金安?!?/br> 家里的老太太早收了人家常連芳做干孫子,那臭頭與常連芳還是結義弟兄,頭都受了人家無數,從哪兒論,這常家老太太,也得是七茜兒的干奶奶了。 老太太笑瞇瞇的接了茶盞,低頭認真的看了七茜兒一會,到底噗哧一聲笑了起來道:“哼,今兒我且受了你這茶,轉明日我家老三回來,咱還有一場熱鬧,到那時,這樣的好享受,老婆子卻是還要受一次的?!?/br> 她說完喝了幾口茶又道:“你啊,就跟我想的一模一樣,是老婆子最喜歡的爽利樣兒?!?/br> 常陳兩家結契成為正式的親戚,必是要等當家男人回來主持才是正理,今日也只是后宅婦人先見見面,認識認識,私下里親香親香也是可以的。 只禮不可費,頭回見到七茜兒就得給人長輩扣頭。 老太太喝完茶,就讓身邊的婆子捧了一個描金嵌螺鈿的兩層妝匣過來。 七茜兒雙手接過,回手遞給四月,又接了一盞茶,抬眼去看這老太太。 老太太一笑,便從身邊拽過一個身穿淡青羅衫,身材嬌小,福眉福眼,二目天真,唇邊含笑的婦人過來坐下對七茜兒道:“我的兒,這就是你干娘!” 七茜兒端著茶,認真的打量柴氏,恩,怎么說呢?這太太在燕京出了半世風頭,皆因她時常提著真刀將自己男人砍至房頂,能追殺半條街,踩爛無數頂瓦。 偶爾常伯爺做事過分了,開國伯府還會上演婆媳聯手毆打常伯爺這樣的事情,輕易就給常伯爺個鼻青臉腫也不在話下。 柴氏噗哧一樂,露出一對大酒窩,這太太就是個沒心眼的直腸子,從前在家她跟大兒媳婦積怨已久,因其婆婆身份也不好跟人為難,便暗自生了不少悶氣,毆打常伯爺也皆是她的好兒子,被丈夫送出換來一頭豬。 這大媳婦沒娶好,二兒媳也是一般,二媳婦夏氏旁的毛病沒有,就是有話不直說,她膩膩歪歪哭著,憂愁著,為難著讓你猜! 這又拿二兒子換了一條曲線蜿蜒的小河溝,柴氏就覺著活不得了。 老常家三代掌家媳婦,本身就未必是有多壞,皆是人間樸素婦人,就是沒有搭配合適,就針尖對麥芒了。 不然,這老常家也不能成為燕京唯一的一門三戶,早早就分家了。 冤家成為婆媳,老常家日子就慣雞飛狗跳,各自都是世上第一委屈,其中大奶奶包氏因其得瑟的,招人厭惡的小心眼兒,小心機兒,小盤算兒,小算計兒便榮登常家膈應榜第一名。 高門貴婦,心里有了疙瘩也不會露出來,就都各自憋死了。 一直憋到老三在慶豐有了棋盤院,憋到包氏把手伸到七茜兒身邊,被她三不五時照著臉啐,照著面皮不客氣的大巴掌開始,常家的春天便來到了。 這世上小心眼小算計,最怕當面打臉,如此常家三代掌家太太都在這一年里飯都多吃幾碗,胖了足有五斤,又因包氏吃癟,夏氏忽然就成了與老太太,太太分享私密事的摯友,如此包氏便在常家地位一落千丈,說話漸漸不算數起來。 這世上,就沒得□□親妯娌見天收拾的。 柴氏表達善意,七茜兒就笑瞇瞇的奉茶道:“干娘金安,干娘萬福?!?/br> 她便是長成個豬樣,柴氏都愛死她了。 柴氏利落的接了茶,也不只吃一口,是一飲而盡,吃完颯爽一拍巴掌,便有四個小丫頭齊齊抱著三層的妝匣子進來。 這種聲勢就把七茜兒都嚇了一跳,心中暗道,老太太才給了一匣子許是頭面的東西,這做兒媳的給個鐲子,腦袋上拔根簪子才是不越禮,這家人能過到一處,真真就是奇跡了。 柴氏才不覺著錯了,她就豪爽的一指那些匣子對七茜兒道:“兒媳婦,這些阿娘早就給你預備下了,今日只給你一部分,轉明兒咱家走正式的禮,干娘再給你多多的……” 七茜兒可不敢聽她說完,便趕緊站起來笑著道:“多謝干娘,卻不知道我兩位小嫂嫂何在?” 柴氏犯了鸚鵡腸子的毛病,人家是頂點不遮掩,看七茜兒這樣便笑了起來道:“你這孩子倒是小心,且安心吧,你二嫂子生了老二沒幾月,這邊在城外,花啊朵兒的就怕沖撞了孩子,至于你大嫂子,我跟她說,她今兒牙疼,便別來了!” 第93章 動人心魄的絲弦換了幽怨素雅的尺八,七茜兒就認識了一圈兒掌家太太,算是露了個不錯的臉兒。 她也知道一場哭喪,自己名聲不好了,可常家上面兩位掌家太太的名聲卻也一般,畢竟動真刀子砍丈夫的,整個燕京就這一戶。 也因此,能容了柴氏的人家,多數心都挺大的,那老話兒說的好,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都是差不離的心眼頗大的人,交往起來就不咋累。 有常家老太太做引薦,七茜兒確實交了幾位感覺不錯的太太。 忍著心里的耐心兒,做出喜歡的樣子聽了尺八,常家的婢仆就端來幾盤子芍藥花兒給七茜兒選,七茜兒不好插花,便取了一支粉的拿在手上應景。 待那些端著花兒的婢仆下去,各戶掌家太太又會看眼色,便各自找了賞花的由頭下去了。 七茜兒剛想告辭也下去,手卻被柴氏一把拿住,還連連給她使眼色。 心中微愕,七茜兒等到周圍無人了,這才看著柴氏問:“干娘,今日卻是找我有事的?” 柴氏聞言剎那臉上漲紅,好半天兒才期期艾艾道:“茜兒啊,干娘問你,你家里,仿佛是還有幾個弟弟未曾聘婦吧?” 七茜兒點頭道:“卻是如此的,這不老四媳婦兒剛入門,我也多方尋人打聽著呢,家里如今還有三個,也都老大不小的,就想著今年就無論如何也得把親事兒折騰完了?!?/br> 柴氏其實早就知道,等七茜兒說完,她便把她的手攥的更緊了,還有些急迫道:“卻,卻不知道幾位小將軍,今年都多大了?” 七茜兒想了下道:“都不小了,有貴二十三,二典跟四兒都是二十,這倆孩子也記不得自己幾月生人,便只能按照他們老刀的規矩瞎叫著唄?!闭f到這里,七茜兒就笑了下,歪頭對柴氏說:“難不成?干娘今日辦的這個賞花會,卻是想給我家弟弟,來一出紅繩記么?” 柴氏本就羞愧,又被這小媳婦調侃,臉上更是漲紅,她訥訥不好言,便由一直笑著的老太太插言道:“我的兒,你可不要笑你干娘了,此事都怪你那不成器的干爹,他呀,是坑了你干娘滿門的姑娘呦……” 此處沒有外人,老太太這才低低說起事情的原由來。 今日確是早有預謀,隨著上月潘八巧入門,怕耽誤了好事兒,這婆媳倆這才瞞著家里的兩個小媳婦兒,辦了這賞花會。 這一來么,老伯夫人還有柴氏想給常連芳尋一位門當戶對的好小姐,這第二么,就是為了娘家的侄女兒。 柴家女兒嫁不出去由來已久,說其原由,要從常伯爺常免申說起了,卻說元年那會兒皇爺大封天下,常伯爺雖是粗人,卻有個細膩心思,他料定功臣最初必得重用,可若想長久富貴不被帝王厭棄,這人便不能圓滿了,你得有點兒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