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
一張老人的面孔在腦子里閃過,陳大勝就點點頭道:“那,那九爺爺好么?” 陳大勇失神搖搖頭,回手解下馬韁繩說:“除咱阿奶,還有九爺爺家的兩個伯伯,咱族里沒有五十以上的老人了?!?/br> 陳大勝啊了一聲,半響才語氣有些踟躕的說:“那,那有嬸子,伯娘么?” 陳大勇咽下吐沫,牙齒咬碎了一般的憋了半天方說:“有,好,好些呢?!?/br> 陳大勝聽了,又忍,就看著他勉強笑說:“那,那還挺好,是吧,哥?” 陳大勇嘴唇顫抖,最終點點頭哭般笑著說:“嗯~!” 說完,看著他膝蓋問:“疼么?” 陳大勝搖頭。 陳大勇走過去,摟住自己弟弟拍拍他背說:“弟,咱認命了好不好?人還能活全喚了?是吧?老天爺都安排好了,總要給你缺一門呢,是吧?” 一聲哽咽從亭子里傳出來,眾人看去,卻是背對著大家的陳大義。 族人活著這件事對這四兄弟是個巨大的刺激,又是以那樣的方式生存下來,難免他們的心里,就有了各式的假想,若是沒有那場水,若是沒有被沖散,若是他們反抗了,若是他們勇猛些……卻沒有若是了,就得認下。 作為長兄的陳大忠吸吸鼻子,用馬鞭敲了下他的官靴似嘆似笑道:“成,都收收心,就走吧,時候不早了,有二三百里路呢?!?/br> 他是長兄,也不能帶頭難受,就加倍忍耐。 如此,兄弟四人又各自帶著親兵上了路。 驚蟄剛過,萬物復蘇。 姜竹山福和縣主封邑地,石東,石西二縣交接處,自燕京西門出三百二十里的一個小矮坡,一大群衣衫襤褸,短褐穿結,足下無履,骨瘦如柴,滿目風塵的農人便坐在姜竹山的山口等待著。 從出來奔口吃的佃戶變為官眷,也不過才三日,而三日不做農活,這群可憐巴巴的田舍人便已是滿腹虧心,東家不用他們了,說是不敢用了,他們這才知道,從前被管事們掛在嘴上皇帝老爺家的高貴親戚,其實也就是嚇唬他們這樣的人。 什么活兒都不許他們做了,春耕到了,主家能高價請人,都不許他們賺那幾個錢兒,也無處可去,他們便只能坐在此地等候。 與陳大忠他們同輩的陳全銀,就小心翼翼的問自己老爹陳二梁:“爹,你說他們會來么?” 陳二梁不知道會不會來,倒是慚愧于自己從前沒有幫人家做過什么,如今自己家這般艱難,人家卻已飛黃騰達了,那,那這樣……再扒上去這不是惡心人么?這不是給人添麻煩么? 他們這般不堪,這不是丟人孩子們的臉面么?他此刻已然后悔,為何那天要去河邊取水,他就抱著罐子走到河邊,還沒一會兒呢,便見到大道上塵土飛揚的來了一群官爺,人家也要飲馬呢,便在他附近下了馬。 陳二梁不敢看,就躲的利索,還跪的遠遠的。 那些官爺并不看他,就說笑著貴人們才能說,他卻聽不懂的官話。 只是……跪著,跪著,他就偷看了一眼,本想漲個見識晚上棚兒里吹個牛的,卻看到一位官老爺也在看他,最后官爺竟然走過來了,還慢慢走到了他面前,陳二梁嚇的當下癱軟。 那官爺俯身問他:“你是?九爺爺家的二伯伯?” 陳大勇并不知道長輩們的姓名,而村子里的孩子也只有個小名被叫到死,人多了,大家只論輩分喊著,認識臉,知道人,可能到死了,家里寬裕給置辦個墓碑,族人才會知道,哦,原是有大名的。 陳二梁不懂官話,就使勁磕頭賠罪道:“大老爺饒命啊,大老爺饒命……小的,小的不是故意看您的……” 可那官爺卻一把扶起他,又是一番上下打量,最后才確定,語氣發顫著用老家話說:“就,化成灰,化成灰也記得,這才幾年啊,怎么就認不得了,???不會認錯的,我認得你,你是九爺爺家的二伯伯,我記得你~好像叫梁?” 甭看是族人,從前一個姓氏住在一個村子里,太近便不親了。 陳二梁家兄弟三人,分別叫做高粱,二梁,三梁。哦,三梁全家餓死了呢,也沒幾年呢。 聽到熟悉的家鄉話,陳二梁才穩了心神,提了膽子,仔細去打量面前的官爺,這官爺好面嫩,十五六姑娘的皮子都沒他細,他還穿著綾羅綢緞,身上還有香氣,身后還有好高的大馬。 這老實的鄉下人也不知道怎么應付,就一直說著:“??????啊……” 看爹想事不說話,陳全銀便又問了句:“爹,你說他們會來么?” 陳二梁家的全銀今年都二十七了,從前沒災沒難他家也窮,就聘不起媳婦兒,就只說等等看,誰能想到這人世要動刀兵,還要發大水呢? 現下便~更窮了,若不是為了下一代是滿屋的光棍,二梁他哥高粱也不會咬牙帶著全族男丁出門尋一頓果腹的食兒,好掙扎著活下去。 而在從前,臭栓子他家卻是村里可以的,他家給自己種地,只佃一點土地就聘的起媳婦兒。 心里只有畏懼,丁點沒有遇到親戚的欣喜,想想從前,陳二梁便嘆息了下說:“我,我哪兒知道啊?!?/br> 那日認了親,又大哭了一場,臭栓子便隨自己去了莊子里,又見了全家親戚,平時拿腳踹,用鞭子抽他們的管事們匆忙來了,在人家面前頭低的就像吃屎的野狗,還眼巴巴的求自己別告狀。 自己哪敢告狀啊,啥也不確定不把握呢。 如今人家當官了,身上有差事,那夜便只能走……哦,便是留下他們也招待不起,百十多個腌臜人,難不成招待親戚住地窩子么? 后臭栓子也不知道怎么跟管事說的,從此便不許他們干活了,每天還能吃兩次飽飯了。 一家受苦的爺們,打出生就沒有吃飽過呢…… 這都吃了三日白食,陳二梁便越來越不確定,他反復想,若是人家不認親戚呢?若那日是大家伙一起做夢呢?癔癥了呢?會被管事的逼著寫成契約奴吧。 可陳二梁卻不知道,他們眼巴巴等的人,卻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大道邊停了車馬,又一起坐在野地里商議起他們的前程來了。 陳大忠放馬去嚼吧春草,他就坐在親兵給他端來的馬扎上說:“咱兄弟幾個先商議一下,以后就怎么安排這些族親,也不是一大堆人稀里糊涂就帶回家的事兒,那是人,還是正兒八經的親戚,養活他們簡單,可養好了到底難?!?/br> 陳大勝最小,也懶的說話,就下了車接了葫蘆,邊喝水邊聽哥哥們商議。 陳大義想了下就說:“不若,就給置辦個莊子吧,從今往后,不管是出來給人做佃戶,還是讓長輩們躲在山上做山民躲避賦稅,那都不成的,這樣,我出五百貫?!?/br> 陳大勇看看不吭氣的四弟弟,就無奈的搖頭道:“就不是出錢買莊子的事兒,你只說買莊子了,是這邊的莊子,還是老家的莊子?若是這邊的咱們能照顧到,可若是老家的,就怕他們護不住財產,咱從前被人賣的時候啥樣,他們現在啥樣。 那天高皇帝遠的,一下子看不好就是一堆爛事兒,從前咱們家啥樣子你們也清楚,能招惹的起誰?再說,咱幾個才多大芝麻綠豆,就怕地方上主官不給面兒……”他抬眼看看陳大勝問:“老四,福和縣主那邊?能說的上話么?” 陳大勝就點點頭道:“沒事兒,老縣主今年都六十多了,她家也就吃這一代的封邑,宗室家旁支遠親而已,還是個外嫁的老姑姑,就幾個佃戶的事兒,不能與咱們為難。到不必與她家說什么話,我叫人回家報信去了,回頭讓我媳婦兒再預備一份兒厚禮送去就是?!?/br> 陳大勇點點頭,雙手就拍拍膝蓋站起來嘆息:“哎,老家的,這邊的合起來咱家還有根兒的,一族就活了五房人,幫襯不幫襯的,好歹得先集齊族人,把咱老陳家祠堂立起來,這才是大事兒!我這都不知道祖宗叫個啥,逢年過節上個香就只能從咱爺那邊開始燒,哎,不孝??!” 陳大忠聽弟弟說完,又低頭想了會便道:“成!我讓他們附近打聽一下,就這邊吧,咱兄弟幾個就攏攏錢兒,這邊田畝該當不貴,一畝地至多二三百文,便每一房給置辦個百十來畝田,再給他們起個宅子,等把老家的親戚接了來,起了祠堂,請了祖宗,立了根兒咱也不飄零了,到那會兒再說旁個話?!?/br> 陳大勝把葫蘆遞給二哥,也坐下想想,最后才道:“錢是小事兒,咱幾個花了幾年,被逼著換了個魂魄,這些學會應付??稍蹱斔麄儚那吧稑?,咱這些族親便是啥樣,倒是不怕他們闖禍,硬是學都學不會的滿門老實疙瘩,如今當緊的事兒除了祠堂,是咱這一代甭管多大,得給莊子造學堂了,再請個先生教起來才是正經,不然咱就是在附近,他們也護不住家財?!?/br> 陳大忠點點頭,又去看二弟。 陳大義想了會,到底笑道:“挺好,該使錢便使去!這下好了,以后我兒子生出來也有個實在親戚走了,好事兒,咱這一代顯不出來,可下一代是能得上濟了?!?/br> 陳大忠笑著點點頭,站起來收了馬扎,塞進馬兜里,一扯馬韁翻身利落上馬道:“就這么著,走著吧,以后便好了,再也不是那孤魂野鬼,好歹有族親了,就倒了這些年背運,總該咱家發市了……” 福和縣主莊口,幾個莊頭管事的就坐在避風的地方,遠遠的看著那群發市的人,實話說,個個都羨慕死了。 而就在他們不遠處,一塊氈墊攤開,上面就擺滿了嶄新的衣衫鞋襪,可那群前佃戶就只敢放肚子吃點吃食,這些新東西是一件都不敢沾的,他們而今也不能嚇唬,更不敢抽打,人家不要你能怎么著?就陪著笑臉等著唄,這些東西也要擺好,讓貴人來了好看到,是盡心了的。 甭看他們是管事的,卻是福和縣主家的家生世婢,人家又是誰?從此就高門官眷了。 福和縣主到是個皇親,可皇爺家就拐彎親戚多了去了,他們家這位老縣主在宗室算個啥?皇爺都不知道姓名的遠房外嫁老姑姑。 得封邑還是從宗室那邊均下來的,姜竹山這邊哪里就算得好地方,離著燕京整三百里呢,還是個拐彎山凹子,土地也不齊整,水源都是現挖渠。 人家這家人的親戚又是誰,是祖宅那邊挨著身份不能主動來見,心里卻十分巴結的人,就家里的大老爺講話,趕緊伺候好了,巴結好了,也不求拉上關系,就求別出錯漏。 這家最顯赫的子弟,是宮里太監女官們的小祖宗,是佘家承繼血脈的撐梁孫,是天下讀書人敬仰的門第,是皇爺當半個兒子養的人……貴人圈子沒有多大,不過幾天的功夫,陳大勝等人的根底早就被挖出來了。 幾個管事正羨慕著,低聲議論著,就看到那些蔫巴巴的前佃戶,忽然呼啦啦的都站起來了。 幾個管事連忙蹦起,出了避風處,便看到遠處來了好一堆威風的車馬。 打頭的是十幾匹高頭大馬,那馬上的人皆穿著黑色的披風,一路跑著,那披風揚著,看上去便不一般。 跟著快馬的那輛車,是二馬高頂,周身銅件兒錯金花兒的官車,而跟在這架官車后面的,卻是一溜兒十多輛的桐油頂,青布棚兒的體面車兒。 除卻這,這馬隊左右還足足護了四五十名親衛,也騎著馬隨著跑,黑披風匯集在一起,遠遠的撲壓過來就嚇人的很。 一直默不作聲的陳高粱緩緩站起,他嘴唇哆嗦著,從高處走下,一邊走一邊依舊不相信的跟自己弟弟嘮叨:“還,還真來接了?還真是,真是大牛他們家娃子?” 那日他帶著孩子們去挖溝渠了,本就不在莊上,要等溝渠完工才能回去,誰能想到,累了一天才在窩棚睡起,便被人恭恭敬敬的請了回去,從此便吃上飽飯了。 十多年了,陳高粱再次吃到了rou食,他貪嘴就多吃了幾口,一氣兒拉肚子拉到今日。 而就在這幾天里,他弟二梁就反反復復的與他說,是,就是六爺爺家的子孫呢,可是怎么就不敢相信呢,哪有這樣的好事兒??? 那群天上來的人就停在不遠處,各自就下了馬,陳高粱眼神好使,就挨個認真去看。 他看他們的綾羅綢緞,看他們整整齊齊的發髻上戴著官老爺的發冠,他看他們束著的金帶,就連他們騎著的高頭大馬都穿金戴銀,他,他一個都不認識啊。 如此這人便慌張了,慌張極了。 他承受不起三日的飽飯,就哭一般的對那些管事告饒說:“不,不,不認得啊,這可,這可咋辦???認錯了??!” 陳大勝兄弟四個下了馬,下了車,一起緩慢的向面前這一大群人走去。 他們不認得自己,可自己卻認識他們的,如此熟悉的打扮,如此熟悉的,雖陌生卻總在記憶里泛起的面孔,邋遢,黑糙,為難,苦澀,眉頭沒一日舒展,就總不斷往中間擠壓,不到二十的人,都能早早愁出幾道溝壑。 如,阿爺,阿爹,死去的哥哥們一模一樣。 陳大勝再次恍惚起來,他努力尋找,想于那些差不離的臉龐里,翻找出自己的親人,許就跑丟了,跟錯了呢? 許,看到自己,就高興的蹦出來,指著自己喊:“嘿!你個傻臭頭!還認得哥哥不?” 可是沒有啊。 百十張面孔看過去,就沒有自己家屋檐下的人。 拿兩堆人各自邁著步伐匯集,一處赤腳,一處有鞋,一處有力沉穩,一處踟踟躕躕…… 待終于緩慢相聚,陳大忠便伸手把脖子下披風的帶子解開,單手一甩,帶頭整理了一下衣衫,緩慢對著最老的陳高粱撩袍跪下后說:“伯爺爺,我們來接你們了?!?/br> 還是不認識??? 陳高粱揉了四回眼睛,反反復復,就使勁認真的在他們臉上找,找來找去,就哭泣般說:“你們,你們是誰???別是認錯了啊,老爺們……小老兒擔待不起啊?!?/br> 哭著說完,他也撲通跪下了。 第92章 那日認親,自是一切人嚎啕悲痛不絕,又因族里人太多,陳大勝他們也都帶不回去,便臨時在姜竹山附近的縣城,找了車馬大店暫且安置了族里的親人,后只帶著大大爺,二大爺回了泉后街。 陳大勝老家的規矩,比自己父親大的同輩長輩,可喚大伯爺,二伯爺,也可叫大大爺,二大爺。 老太太見到宗親,自受的刺激與陳大勝同等,人家家里是齊齊全全出去,又完完整整回去了,可她家呢,一目看過去剛好一巴掌。 疼啊,心都疼的裂了。 從前家里什么聲勢,幾代人都是滿屋子壯勞力,老太爺當初就提過一嘴說,咱老陳家是窮也沒啥本事,難得卻是人丁興旺。 她是患得患失,等人走了便大病一場,養了半月多才好。 待老太太痊愈,馬二姑便把潘八巧娶進了門,眨巴眼睛四月清明終至,老陳家也在姜竹山下立起了新的陳家祠堂,七茜兒做主,拿她在慶豐附近置辦的一處莊子,換了人家福和縣主的莊子,不說吃虧討便宜的事兒,終兩邊各有所得都是滿意的。 三百里是個微妙距離,既不遠也不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