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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十貫娘子在線閱讀 - 第74節

第74節

    陳大勝站起來,又幫譚守義倒了一杯茶道:“我知道老將軍不相信,可不止我這么想,我跟兄弟們私下里也說過這事兒,就覺著,雖然不可思議,可這世上若是想我們將軍死的人,第一個就是大將軍沒跑了……”

    譚守義這次沒有丟杯子,卻眼神恍然了一下,到底是壓抑住了脾氣強笑道:“陳經歷,言過了!他們兄弟是有矛盾,可是要士元想讓士澤死……這怎么可能?”

    陳大勝伸手拍拍自己的大腿,好像是記憶起很多事情般,他的表情又是悲憤,又是忍耐,好半天才說:“是啊,您怎么會信呢?這話說出去誰信呢?可,偏偏就很多人知道啊,不止我?!?/br>
    譚守義把杯子放在桌子上,也學著陳大勝的樣子,把手放在大腿上拍了一下道:“老夫好奇,陳經歷為何有這樣的想法?還說很多人知道?老夫就想問問陳經歷,此話何來?可有證據,可有證人?”

    心境修煉的真到位呀。

    陳大勝靜默片刻說:“那話,就長了……”

    “老夫有的是時間,卻不知道陳經歷?”

    “沒事兒,末將現在吧,也就是閑空多點!”

    “那就愿聞其詳了……”

    陳大勝點點頭,坐在那里好半天才說:“老將軍怕是知道末將的身世了,對么?”

    自然是原原本本從根上盤查到了現在,他的二兒死無全尸,怎么可能不查?

    譚守義點點頭認了這事。

    陳大勝倒是無所謂的笑笑說:“就是那樣!末將出身寒微,全家大小被人騙著跟人簽了契約,又被人反手賣到譚家成了契約奴……”

    譚守義要插嘴,陳大勝卻一伸手給他填滿茶水道:“您喝著,聽我說?!?/br>
    譚守義端起杯子點點頭。

    “……其實,大將軍早晚弄死二將軍這件事,譚家軍里面恐怕除了您,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了……”

    “是么?”

    “恩,這話要怎么說呢?哦,還是從末將開始吧。末將家出身寒微,幾番波折被人賣到譚家軍……鄉下孩子,根本就不知道,這世上的男人,還能娶兩個老婆,三個老婆,四個老婆……”

    耳邊的茶壺與杯子碰撞了一下,陳大勝抬眼看看故作平靜的譚守義繼續道:“一直到末將被分到長刀營才知,同樣是男人,有人一輩子娶不起老婆,可有人卻能娶很多……而同樣是兒子,有的人天生大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而有的人,卻生來下賤!您知道么,下賤這個詞兒,我是從大將軍嘴里聽到的,他經常說,下賤人養的賤種……說的就是我們二將軍……”

    譚守義拿茶杯的手開始發抖。

    “那時候末將想,哦!原來,兒子跟兒子也是不一樣的!那時候末將就尋思,若是,若是您明明知道他過不好,您又何苦,何苦生他……您知道么,其實我們二將軍他早就~瘋了!”

    又一個杯子落地,摔的四分五裂,譚守義一動不動。

    有小太監要過來,卻被陳大勝擺手阻止。

    “……一個譚家軍,幾道木柵欄,一邊吃不飽,一邊就殺豬烹羊夜夜長歌。那時候,二將軍只要立功,不用多久,您那邊的大太太就會寫信來,然后我們二將軍讀了,便得去大將軍帳前跪著背孝經……大將軍那時候可得意了,他會用馬鞭抽我們二將軍,會拿冷水大冬天潑他,叫他~下賤種子!”

    不知不覺,譚守義已然淚流滿面。

    ……從前我不知道您家太太寫的是什么,可是現在我知道了。是,末將最近~也是有了見識的,想來不過是您家那位太太,拿二將軍的娘威脅了……大將軍什么都要,糧草,騾馬,武器,甲胄……最后沒辦法,譚家軍的長刀營就只能不著甲……”

    身邊好半天沒有聲音,到底這是個爹,他得護著,他的心裂成八瓣兒了,他也得當著外人護著。

    譚守義終于說:“可,士元怎么也不會害死折兒,他們,他們到底是親兄弟啊……”

    陳大勝沒有附和,卻說:“最后攻入這宮那天,我們已經兩天沒有拿到該有的糧草,大家都餓著肚子,還是二將軍殺了馬,我們才吃了一頓飽的……哦!那馬是您送的吧?”陳大勝抬頭問譚守義:“我記的呢,是您送的!”

    譚守義張張嘴:“是!去歲他生辰,老夫就高價從關外給他尋了一匹馬王?!?/br>
    他沒有說的是,自己兒子短暫的一生,仔細想想,他送的似乎也只有這匹馬了。

    陳大勝笑笑:“……我們二將軍對那匹馬愛若珍寶,讓那馬跟他睡一個帳子,那后面給馬上個馬掌,他都要在旁邊看著……可他卻親手殺了那馬給我們吃了……然后……”陳大勝指指自己的腦子:“將軍就有些不對了?!?/br>
    又是一陣風寒靜默,最后譚守義顫抖著聲音問:“那,后來呢?我的澤兒,他……為一匹馬瘋了?”

    陳大勝回憶那天晚上道:“那晚,我們一直等大將軍的增援,可是大將軍總是不來,就那樣~北門響了,西門響了……我們二將軍就瘋了,他第一個沖了進去,我記得……南門那邊,整整齊齊排了洪順最后的黑騎尉,整八排……我們是老對家,不會認錯的。

    人家那邊也不想活了,人家想殉國呢……我們就跟著將軍沖了進去,就那么幾個人,大家被沖的四分五裂,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將軍到底這么沒的,我也不知道……所以說我們將軍,算被他的哥害死了,這話就是這樣!他要來,我們將軍死不了……他不來,我們二將軍得有多絕望?都死了!都~回不來了……”

    兩行眼淚從陳大勝眼里掉下,他為自己哭,為死去的那些兄弟們哭,其實這場恩怨極可笑,說到底就是一個愚蠢的男人納了一個妾,生了一個優秀的兒子罷了。

    他站起來,單手捶胸給譚守義行了軍禮后道:“老將軍!自我們二將軍沒了,我就一直想,仇我給他報不了了,因為前朝沒了,幽帝埋了……您想過要是我們二將軍活著,譚家會如何嗎?

    我們將軍一直隨著皇爺鞍前馬后立下赫赫戰功,又與皇爺有兄弟之情,就因為您家有個嫡庶……呵~這話,我憋了許久,總算說出來了!坐在我二將軍拿命換來的位置,他譚士元也睡得著?

    今日,我也是最后認您是老帥,老實話,您家那位大爺,我還真看不起他!以后,橋歸橋路歸路,大家同殿為臣,我對您心有不滿,可您是我二將軍最在意的爹,可對大將軍,我就……就是看不上!”

    他對譚守義抱抱拳道:“這事兒,其實陛下知道,很多人都知道……您要早有心,就去好好打聽下吧……下官告辭,您保重!”

    陳大勝說完,利落轉身離去。

    到底,是起風了……

    第49章

    譚守義離開皇宮,出宮就上了馬車,讓車夫把他往三家溝送。

    老車夫跟了譚守義很多年了,便說了一句:“老爺,這樣的天氣,全家都在府里……”

    他只說了半句話便憋住,扶著譚守義上了馬車,揚鞭慢慢往城外走。

    可出了城門往前走十幾里,也就沒有路了。

    譚守義跳下馬車站在白茫茫一片大地上,沒回頭的吩咐老車夫道:“你回去,讓士元帶著家里的男丁,都去~你家二爺的祠堂,就說我有事說,再~請南渡先生帶著老夫那幾個得用的人也過來……?!?/br>
    老車夫又想說點什么,可看到譚守義表情猙獰,到底是忍耐住了。

    等到老車夫走遠,譚守義扭臉看不到人,這才伸出手放在眉毛頂端擋著風雪,,忽發一聲蒼老的悲愴道:“兒~兒啊……兒??!”

    他開始嚎啕大哭,在沒膝的雪中一步,一步的掙扎著向著三家溝走去……

    三家溝未建成的武肅公祠還沒有門窗,不時有風雪吹入祠堂,偶有積雪被風吹到一尊蒙著紅布的雕像前,顯得這里凄凄冷冷。

    雕像前的香爐里孤寡干凈,竟一炷香都沒有。

    朝廷封給譚家冥地的時候已經初冬,譚士澤的棺槨就沒有入土,只是被磚瓦臨時封在祠堂右邊的空地上。

    祠堂左邊立著幾頂軍帳,大冷的天氣,幾個軍士正圍著篝火,一邊取暖,一邊翻著一只整羊在烤。

    無論如何,這地方是譚士澤的停棺之地,這樣肆無忌憚的殺生害命,就著實不像話,然而就在軍帳后面,看骨頭成堆的樣兒,這些人如此做顯然不是第一次了。

    該是天天如此。

    翻羊的軍士拿著一把刀子片了一塊rou,看了看熟透的狀態,確定好了,他不敢吃,便對著帳篷里面喊:“大人!大人烤好了!”

    好半天兒,烏秀一臉狼狽,裹著一床被子從帳篷里邋里邋遢的出來,迎風就是一個噴嚏。

    這廝滿面無奈的坐好,接過屬下給的酒囊先是喝了兩口,接著開始罵罵咧咧說老譚家忘恩負義,等到身上暖和了,他才揚手把被子一取,丟入身后的帳篷,抓著不肥不瘦,油汪汪的羊肋rou啃了起來。

    烏家在前朝門第確比譚家高,可是今時不同往日,他們現在開始看人家譚家的眼色過活,想自己也是鞍前馬后的出牛力氣,就為了幾個臭軍奴,大老爺竟然讓自己看祠堂贖罪?

    媽的!

    寒雪加燒酒,冷風一吹,烏秀就酒勁上頭,他舉著酒袋子,搖搖晃晃的來到祠堂面前。先是對著祠堂門口灑了一些酒,接著拉開褲子,對著祠堂門口笑瞇瞇的說:“來!譚老二!喝爺尿來……”

    他哈哈大笑的在祠堂門口灑著拐彎的水,只尿得一半,便聽到下屬顫抖的說:“大,大人……”

    烏秀提好褲子,扭臉大罵道:“小x養的,喊什么喊!有事不能等本大人舒爽完再說……”

    可惜,他的下屬卻沒像以往一半,又是賠笑,又是說好話,他們反倒看著一個方向,話音都嚇的拐彎了。

    “大,大人,那!那有個人!”

    烏秀一愣,順著他們的方向看去,果然,天地蒼茫間有身影正一動不動的看著他們。

    “去!去把爺的刀拿來!誰,誰在那里!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么?找死!找死你就過來!”

    烏秀顫抖著吩咐,他的屬下連滾帶爬的跑到帳子里,半天才抱著幾把腰刀跑出來。

    譚守義周身血液都凍住了,眼淚與鼻涕在他的臉上結成了冰條,他也不覺著疼,就憑著一股力量,一步一步的向著有他二兒的地方走。

    他終于看到了地方,便趟著雪又一步一步的走了過去……

    烏秀跟他屬下舉著刀一直在恐嚇,可人卻縮成一團,等到這雪人近了,他們才勉強認出這,這竟是一位穿著朝服的人?

    烏秀顫抖著過來仔細打量,終于認出人來,心便道一聲壞了。

    他手中的鋼刀落地,撲通跪倒,就喊了一聲:“親家,親家老老爺……”

    譚守義腦袋僵硬的四處看了一圈,終于看到烤羊的地面上丟著一個酒囊。

    他憑著本能走過去,撿起酒囊,又慢慢的走到祠堂門口,艱難的扶著門框坐下,拔了好幾下,才打開酒塞,仰頭灌了起來……

    雪又開始下了,烏秀等人跪在譚守義不遠的地方,一動都不敢動……

    一直等到天色漸黑,譚守義的幕僚謝南渡才帶著他的親兵過來。

    人過來一看譚守義的樣子,謝南渡便立刻解下身上的狐裘過去給他披上。

    如此,祠堂前的空地上,又燒起十多堆的篝火……等到天色全黑,譚士元才帶著家里大大小小十數位男丁過來。

    遠遠的看到篝火,譚士元便一把拉住自己長子譚唯同的手道:“一會,你們爺爺若是打為父,不管打多狠,就是骨頭斷了!你們也萬萬不敢求情?!?/br>
    譚唯同大驚失色:“父親!何至如此?祖父他……?”

    譚士元那張總是自信的臉上,終露出一絲驚恐的神色道:“你不了解你祖父,哎,今日過了這個坎,為父的再給你細細講從前吧……”

    他緩緩伸出手,摸著已經長成的兒子笑道:“你爹我那時候就發誓,若有一日我為父,我身上受的那些罪!定然不讓我兒受一分半毫……為父的沒有什么能力,做爹,卻比他強多了~嘿!呵呵!”

    何至如此?就是如此??!

    哼!這段時間自己不是一直就等著這一天么,人家老爺子死了最愛的兒子,自己要不給人家出了氣,這事兒是過不去的……

    譚士元被兒子扶著來到祠堂門口,他先是四處看了一眼,看到那邊架在火上已經焦黑的羊,再看已經跪的要昏過去的烏秀,心中暗罵了一句后,就帶著孩子們跪在了祠堂外面請罪。

    他最小的孫子如今才三歲,路上已經凍的面色發青,這會見長輩都撲通,撲通跪下,又一驚便撕心裂肺的大哭起來。

    孩子的哭聲喚醒正在祠堂門口發呆的譚守義,他睜開昏花的老眼,對南渡先生說:“去,小點的孩子讓他們進帳子暖和暖和……”

    幾個親兵過去,抱走了孩子,孩子哭聲漸止……

    跪在地上的譚士元小心翼翼的窺視自己父親,他努力分辨父親的表情,以及他說的每一個字。

    果然帶幼兒來是正確的,孩子的哭聲總能讓父親心里軟和些。

    微微松了一口氣,他終于鼓足勇氣道:“父,父親!”

    譚守義抬臉看看他,竟笑了,他用一種很少在他身上出現,蒼老而慈愛的語氣開口說:“我記得,士元你的生辰是在七月,你母親生你那天,風雷電閃,我那天還說呢,這是什么樣的孩子落到我家了?如何這般大的聲勢……說起來,我兒也有了第三代,是做爺爺的人了,你看為父的常年奔忙,有幾個曾孫我都認不全呢?!?/br>
    譚士元心內咯噔一聲,趴在地上語氣帶著淚意道:“父常年在外,兒以往也望云思親,恨不能就陪在阿父身邊時常孝順,這幾年,孩子們也一天天長大,撫養他們不易,兒自己獨坐也會想當初,阿父養我育我應是一般辛苦……”

    譚守義沖他笑笑,鼓勵贊賞說:“我兒孝經悟的不錯?!?/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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