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如此,七茜兒怎么的今兒也要受老陶太太這一禮。 她心想,我給你臉照顧你家生意,可憐你家婦孺日日cao勞,你卻偏偏要拉陳大勝這個傻子墊腳,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你臉送上來了,我不打對不起你! 陶太太心里不愿意看她的酸樣子,便笑著看陳大勝道:“卻不知道經歷老爺,又來我這寒門上,可是有事兒?要是還買羊,哎呀,就只管盡數牽去!算作老婦全家的孝敬了……” 這話譏諷,還有蓋不住的酸氣兒。 院門后輕微的響了一下,七茜兒耳朵動動,卻沒有回頭的對陶太太笑笑說:“非是如此,是大勝不會辦事,好端端的非要多牽你家一只羊回去。我們老太太一看就生氣了,說,老陶太太帶著一大家子本來就難,你也好意思受了人家的肥羊?這不!” 她舉起手里流光溢彩的錦笑著說:“這是前兒宮里賞下的,是宮里娘娘常穿的彩錦,我們啊,這是給您來賠禮了?!?/br> 陶太太看著面前的錦,都有些嚇傻了。 這是錦??!就是想要,市面上也從來沒有,這可是花一二百兩也買不來宮造的錦,這還是一卷,不是幾尺,這東西豈能以銀錢計算? 這是給自己賠罪的?這老太太一肚子算計,然而如她是賺五十兩的,便不會有五十一兩的經驗,她前半段人生當中所有的見識合計起來,都想不通為什么七茜兒會送她一軸錦。 然而這老太太也聰明,不把握,她就不要!心里萬萬想,卻能忍耐著拒絕,這就很了不起了。 她擺擺手:“千萬不敢,這么好的東西……” 可惜她話未說完,就從院子里沖出一個滿腦門是血的人。 這人跑出,撲通就給七茜兒他們跪下了,磕了頭,站起來,眼睛就放在那卷錦上瞄,又可憐巴巴的去看陶太太,凄凄慘慘喚了一聲娘。 陶太太不愿意要,便道:“就只是一只羊,賣破天不過五兩銀的事兒,無論如何……” “娘??!” 周繼宗一把抱住了他娘的腿,有了這一軸錦,比那金佛可有用多了,這可是宮里內造的東西。 七茜兒不愿意摻和他家的事兒,看他們母子互相對持,她一伸手便把那錦放進了陶太太的手里。 陶太太接過想跪,七茜兒卻伸手拉住陳大勝便快步離開。 陶太太都傻了,一直看到他們身影消失在巷子口,她再低頭,手里的錦卻不見了。 “老四?。?!” 陶太太一輩子的尊嚴都沒有了,她厲聲喊了一句。 周繼宗奔跑的步伐就停下,他站定,緩緩回過身卻給他娘磕了三個頭說:“娘!兒知道,兒又打了您的臉,損了您的尊嚴!兒死不足惜,可兒有妻小,還有三哥,他還在大牢里呢! 娘!我要拿這東西救三哥,您就與了我吧,我就有個討飯的娘了……娘!這東西,還能給我們換個前程!娘你放心,我們回去若順利,明年最多四五月,我們就活動到您身邊,到時候,我跟三哥回來!都姓陶!” 陶太太眼睜睜看著兒子跑了,她心中劇痛,捂著心口,跌跌撞撞的走到家門口,就扶著墻緩緩坐在門口的臺階上…… 也不知道多久,有人喃喃的喚了一聲:“奶奶?” 陶太太擦干凈眼淚回頭,便看到那清瘦穿長衫的少年捧著一碗水,還很擔心的看著自己。 她笑了,慈愛的說:“是狀元??!奶奶沒事兒,來,乖孫挨著奶奶坐下?!?/br> 來人是陶太太二兒子留下來的孤兒,他大名叫做陶文通,狀元是他的乳名, 陶文通給自己奶奶奉上水,挨著老太太坐下。 陶太太摸著他的頭,心里酸楚的說:“我原想,新帝登基必要恩科,從前你姥爺說,恩科是最好考取的,如今咱家舍一只羊換個人情,明兒就去燕京,我再賣個老臉求求他家的新貴人,給我乖孫找個書院……哎!” 陶太太仰臉看看這院子的門楣。 那上面有四個檔。 “到底這世上,一山總比一山高?!?/br> 這對祖孫不知道坐了多久,一直到夕陽晚照,老太太才對陶文通說:“乖孫,你去跟你小姑姑說,明兒把那喬氏送來的雞子兒還她吧,從今以后……家里便不要與她來往了?!?/br> 陶文通不明白,便問:“為何?喬嬸嬸人很好的,奶!家里沒有別的收入了,喬嬸子說一月給一貫錢呢?!?/br> 陶太太站起,拍拍他的肩膀笑笑說:“她也是來試探的,你小姑姑又沒說過她識字,再說了,咱家拿了人家貴人的東西,便不要做讓人貴人不歡顏的事情,記住了么?” “恩,知道,不記得那本書說過了,好像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奶,孫兒還是想讀書的?!?/br> “呵,你太爺從前也總是這樣講,那時候咱家什么日子!算了,不提了!我兒讀書!我兒讀書!回頭,家里存的那些布都與你賣了,怎么的我們都有書讀的,完后,咱們手腳勤快,也不缺那一貫兩貫,怎么不是活?哎呦,我的狀元兒啊……” 夕陽晚照,院子的桂樹枝上,懸掛著兩只血淋淋死不瞑目的羊頭,還有兩張沒有脖子皮的羊皮。 老太太滔滔不絕的嘮叨在院子里回蕩著。 “哎呀!娘??!祖宗??!開開眼吧……可真怕人家不知道你們是砍腦袋的!就沒有見過殺羊用大刀一刀砍下來的?你們以為你們是衙門里的劊子手??! 看這半院子血,這不是糟蹋東西么?這都一個個二十來歲的頂門爺們了!怎么羊都不會殺??!” 正堂,兩只燒火墻的灶頭上,鐵鍋咕嘟嘟冒著熱氣,一鍋是羊骨頭加整幅的羊雜碎,另外一鍋是滿鍋的羊rou塊在翻滾。 東屋的大炕上,已經點起陳大勝他們帶回來的黃蠟。 今兒奢侈,點了足六根,把個不小的東屋邊邊角角都晃得明明亮亮。 七茜兒面前放著一個長矮箱,那炕幾被她拍碎了,如今就剩下這個箱子勉強用。 這箱上還放著筆墨紙硯,還有一堆銀餅子,碎銀子,零零落落幾十個銅錢撲散著發著莫名的銅香。 而七茜兒腳前,竟黃橙橙的擺了五貫麻繩穿的銅錢,還有個大布袋子。 箱子正前,余清官他們就一個挨一個的跪坐著給七茜兒報賬。 老太太一聽七茜兒不跟陳大勝要帳了,加之喬氏跟他四兒搬走了孫兒的積蓄,她心虛,便搬著小板凳逃出來說是看rou鍋。 然,這種看不是好看的,是恨不得耳朵貼在墻上,什么錢數都不漏下的看。 偶爾左右沒人,她還會進西屋,時不時拿個粗瓷大碗出來,弄上一碗羊rou,去院子里轉一圈,再空著手回來…… 誰都看到了,都假裝沒看到。 院門一響,陳大勝手里就提著一大一小兩桿戥子進來。 老太太唰的站起,跑過去插門,插好還在門上凝神聽半天,確定安全,她才小步躡手躡腳的進屋。 孟萬全進屋,把東西往箱子上一放,又從自己的懷里也是鼓鼓囊囊取了一個銀包放在炕上道:“勞煩弟妹,也給我盤算盤算,嘿,我,我這往后的日子要咋過起來……” 自打知道可以白占房子,孟萬全便覺著這日子,可算他娘的黃天開眼了,他不是不嫉妒自己義弟的,可有些事兒,到底不能兩全了,他舍了胳膊,好歹留了一命,活下來了。 七茜兒笑瞇瞇的看看他的銀包,又用下巴點點隊伍后面說:“成!全子哥就跟著四兒,我最后幫您好好盤!” “哎!好嘞!好嘞!勞煩弟妹,千萬給哥哥指點迷津,回頭,你放心!必重重謝你?!?/br> 七茜兒瞪了他一眼:“說什么外人話,快過去!” 孟萬全就笑瞇瞇,喜滋滋的去排隊了。 陳大勝依舊話不多,然而就像個小廝般,跟在媳婦兒的身后,給她端茶倒水,偶爾還往她嘴里塞一塊點心。 老太太的柜子自然是鎖了,七茜兒也沒給他鑰匙。 只是這廝鬼精,他時不時就把身后一整扇的柜門卸下來,鬼鬼祟祟的看著外屋,背著手摸索著給他媳婦偷渡點心,完了再背著手把柜門裝上去。 七茜兒不揭穿他這點,還贊許的對他點頭。 著實干得不錯!以后最好經常這樣! 陳大勝便偷的更加起勁,眼里真真是跟那錦一般,也流光溢彩了。 盤算日子,是七茜兒要cao的第二份心,她必須給這幾個傻子把現有的銀子都管理起來,把他們的日子基礎打好,要給他們置辦家業,給他們找門當戶對的媳婦兒延續后代,從此他們的后代才不能連累她安兒,說不得,還能給她安兒做助力。 若不然,憑這幾個人,就他們的腦子,去了燕京那樣的地方,別說拿著六品老爺的俸祿,沒人管著,沒人教著,他們手里就是有個萬兩積蓄,憑著燕京那地方的特色,有多大錢就有多大的物件等著他們消費,他們的本事腦子加起來都護不住財,有多少都不夠他們抖落的。 當然,現下一個個的算作不錯了,主要從前都沒機會花錢,除了這幾年陳大勝存的大部分都上交了,他最窮,這六個手里都有個幾百兩的意思。 七茜兒拿起面前的大戥子,小戥子給余清官點好份量,又拿起手里裝訂好的賬本寫了壹,又黑乎乎,重重的添了一劃。 她拿起賬本對余清官說:“叔叔,記住,這是一,這是你的賬目,你這桌上一堆共計五百三十二兩加四十個大子兒?!?/br> 余清官認真的看看那一劃,便確定的點點頭,還假裝什么都知道,腹內有萬頃良田般的點頭道:“沒錯,勞煩小嫂子了,就是這個數?!?/br> 他知道個屁,過了三十他都糊涂。 七茜兒笑笑,拿著他的手,在總數上讓他按了個指頭印,又把四十個子兒還他,剩下的就支開手邊的大布袋子,把那一堆錢兒往里面一劃拉。 隨著叮叮當當,沉悶的硬銀塊兒撞擊,屋外的老太太就受不住了。 她扶著墻直低頭吸氣道:“我的心??!” 可這一低頭,壞了,一鍋羊rou被她偷渡出半鍋去,如今表面是只見湯看不到rou了。 這,卻也沒關系,老太太扶著墻,捂著心罵到:“遭雷劈的老陶婆子壞良心,這羊忒瘦??!” 第35章 黃蠟光明,老太太不放心旁人,便親自動手給大家端羊rou湯。 她也是照顧過一大家的,便知道怎么安排。就先把從前做好的,粗細糧加野菜制的混三合干餑餑,撿了一大簸籮擺上炕。 這是給自己孫擋刀槍的骨rou皮,無論如何也得給人家吃飽。 再說那羊rou,她就給盛的相當有水準了。 一個粗瓷大碗,打底是多半勺羊雜,添兩大段失了rou的大脊骨撐面積,再在脊骨上均勻添七八塊羊rou,尤其是最后三塊,必要高出碗面才算體面,最后狠狠添一大勺湯,這就是滿滿一碗,端出去,皇帝老爺家也就是這樣了。 皇后娘娘都不敢見天給他這樣做??! 家里有鹽,老太太盛湯之前,還往倆鍋里使勁放了三把鹽。 她是不同意七茜兒的調味手段的,什么叫味氣正好?正好是什么好?這個沒見識的!那從前在家,平常全家吃也是一鍋燉菜,收秋找幾個幫襯來,那還是一鍋燉菜,巧媳婦會制飯,手段耍的就是鹽,哼,小丫崽子咸鹽都不會玩,且有的教呢。 老太太親笑瞇瞇的端著羊rou湯進來,還笑瞇瞇的招呼大家:“好嘍,好嘍!今兒啊,也是過年了!看這油水,都聞聞這鹽味兒??!可香了!快,端著,都吃著!吃!” 陳大勝趕緊跳下床幫忙,卻被老太太嚴肅拒絕,像是分rou這種具有掌家意味的事情,誰伸手那就是心懷不軌,必有想法。 七茜兒就不去費這勁兒,老太太喜歡看糧食缸,炕柜,就都放在她的床頭。她這么做,便是老太太在這世上最愛的人。 普通百姓,歷來也沒有上桌面的習慣,如此,大家就放松了盤起腿兒,都坐在炕上吃。 等最后輪到老太太跟七茜兒端碗了,七茜兒卻拒絕了,她頭都不抬的跟老太太說:“奶,我給他們盤賬,最后吃?!?/br> 老太太眼神看上神般的看著她的筆,看著她寫出的字兒,心里驕傲的不成,老太太就好稀罕的點頭,話音里都抹了蜜般的說:“哎!好孩子,心……你先忙著,奶給你火上溫著呢!你們趕緊吃啊,鍋里還有……呵!慢點吃,好燙!燙到嘍,慢點……啊,嘖!” 這老太太本想說心肝兒,自己覺著麻的慌,到底就忍住了! 聽老太太這樣說,屋里人也都不太懂得客氣的,就都道了謝,端起碗就開吃,剎那間,室內響起一片吧唧聲兒,咀嚼吞咽聲,溜著碗邊稀溜的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