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蘇白鯉何曾見過師弟露過這樣泫然欲泣的可憐樣兒,那一剎真是靈魂都炸,她滿腦袋就剩下一個聲音,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她師弟卷著一張白羊皮,就在她魂魄的草地里滾來滾去…… 心里緩緩呼出一口氣,成先生吸吸鼻子抬頭道:“師姐,那不過就是個黑了心腸的后宅婦人,她是壞!可她的女兒才兩歲,沒了那婦人,你覺著今兒那老太太還有那小媳婦會照顧她?還是會幫她照顧孩子?稚子無辜,以后這樣的事情多了,你想想,你跟我就要住在這莊子里了,那雞零狗碎的你管的過來么?” 管她們去死!統統去死??!如果不死,就全部藥死??! 蘇白鯉乖巧的搖頭,成先生滿意的點頭道:“你也看出來了吧,那個丫頭……” 蘇白鯉點點頭,百脈全通又如何,世上奇人多了去了,她管不了那么多,她就想~恩,放羊!拿著小鞭子放羊,然后……咩咩咩咩咩……多好啊。 從前高不可攀的師弟竟然跟自己有了在一起過日子的打算,蘇白鯉喜的都要暈過去了…… 就這樣,她臉上的表情逐漸,逐漸便露了跡象,又緩緩的緩緩的把可憐的成先生逼迫到了車棚角落里…… 成先生此刻才發現不對,他推開蘇白鯉,有些氣惱的低聲吼到:“蘇白鯉??!” “師弟不氣哦,師姐給你粘猴毛……” “……蘇蘇……蘇白……咿……” 跟孟萬全往老太太家送柴禾的一群老兵卒,抬著一缸黑醬回營,到了營兒口他們就看到成先生家的車夫,還有一個小丫頭正可憐巴巴的蹲在營子口看向遠處。 孟萬全困惑,就問那丫頭道:“你家主人呢?” 小丫頭無奈的扭臉看看遠處……而遠處一輛靑騾車跑的都要飛起,孟萬全就瞧見個模模糊糊的車腚。 想了一瞬,孟萬全便笑了,他單只手摸著后腦勺嘆息到:“嘿!這猴急!老夫老妻,嘖!娘~舅~耶~真真羨慕??!” 老卒們立刻意會,一起哈哈哈大笑起來。 小院泛黃的枯藤下,蛐蛐在戲著曲兒……東側房舊坑的老灶上,又架起鐵鍋,七茜兒蹲在灶下,兩手掰柴在燒著鍋,而曾經被用來熬煮鹽鹵水的大鐵鍋里,正燉著一個老太太。 燕京周遭幾百里,民間有些風俗有趣至極。 譬如那家底厚的人家,都有個支大鍋的灶房。 這種灶房一年到頭,除春耕秋收過新年農忙的時候,會用里面的大鐵鍋做十口甚至幾十口子人吃的大鍋飯,那不忙的時候,大家就在這房里燒大鍋沐浴。 這就不錯了,皇城根兒的講究,體面人就是不用香也不能有體味兒,頭發還不能油膩。 而陳吳氏這樣的庶民,她打生下來,還沒洗過澡呢,等到水溫差不離,能下鍋的時候,老太太起先還羞澀,死活不想進去,七茜兒勸了好幾句,最后急了才說,那里外三層新的衣裳,還有新鋪蓋,您就這樣隨意受用了? 對于窮苦人來說,穿新衣是個極要的事情,想想孫媳給自己整理出來的那一大堆新衣裳,老太太一咬牙,按照孫媳的要求到底下了鍋。 那一剎,做人便全無遺憾了。 當老身板被全部接納進舒服的熱水,陳吳氏頓覺自己上了天,她有些暈乎,哼哼了幾聲,又及時收住,一下子老臉就漲紅漲紅的。 聽到身后孫媳輕笑,她便摸著身下專門為沐浴墊身的凹形木板子,自我調侃到:“臭丫頭你看著點火候,別把我煮熟了?!?/br> 七茜兒探手試下水溫,附身又從灶坑里拽出兩根干柴丟到邊上的小灶下面燒小鍋水。 她也笑著玩笑道:“那正好,有rou吃了?!?/br> 寸長寸長的泥團脫離開老太太的皮囊,老太太那顆老心,就從羞愧尷尬走到了死皮賴臉。 算啦,有好日子就過吧,挑剔啥呢?她這樣的人,還有這樣的日子,就是明兒死了也滿足了啊。 感受著背部的肌膚被干布一層層的照顧到,老太太就笑著哭了。 她看著面前的墻壁,一處凹進的地方,干涸許久的燈臺被灌滿了燈油,明亮的火就跳躍著,紅彤彤的的,亮閃閃的,可真好看啊。 孫媳在身后說:“奶~你躺下,我給您洗個頭,再上點頭油給您篦下發,沒那邋遢東西咬您,以后就睡的穩了。 老太太語氣堅強:“你不折騰,我從來睡得好!” 也不知道怎么了,七茜兒就在老太太身后笑了起來,她想起從前,這老太太對自己最大的報復,就是半夜起來讓她倒便盆。 為了折磨她,老太太硬是要在睡前喝半壺水。 從前她從不想她的好,可現在想,就分外有意思了,那半壺水進肚大概也不好受吧…… “你笑什么?” “沒……仰身,對,躺在這個木頭上,對……” “不許笑??!憋氣!” “憋氣那不憋死了!” “你是精怪,憋不死你!” “恩,還真許是?!?/br> “我就說么……精怪!” 聞著噴香的頭油味兒,陳吳氏覺著自己處處妥帖,身上就沒有不被照顧到地方,她仰頭躺的百無聊賴,就忽想起自己那孫兒來了。 “七茜兒啊?!?/br> “恩?” “你咋從不問你男人是啥樣呢?你……你就不怕,是個孟萬全那樣的?” “……不怕?!?/br> “假話!” “恩~假話,可我都來了,奶你舍得放我走???” “那可不成!他們走你都不能走!你答應給我養老了,茜兒啊,奶跟你說,我活下來這三個孫孫,要說腦子好,臭頭指定末尾,你要說好看,他人樣還算可以,他不是那種能給你富貴日子的人……但是吧,那孩子他穩當又忠厚……” 老太太不知道想起什么事兒,靜默片刻,她忽然想坐起來。 七茜兒就按住她道:“您別亂動啊?!?/br> 老太太心里,孫媳現在排在所有人之上,于是她就想啊,要是七茜兒明兒對臭頭不滿意,前面還有臭瓜跟臭蛋呢。 算了,不說了,明兒見了人,看對不對路吧,反正,要是不對路,那也沒啥,就臭瓜臭蛋一起站好,隨她的茜兒挑揀…… 篦子在老太太的頭皮游走,老太太心里癢癢,就掙扎幾下羞臊的問:“……多么?” 七茜兒把篦下來的那些虱子蟣子丟進火堂,抬起頭笑著說:“不多,您是干凈人兒?!?/br> “那是!我最愛干凈了……” 火堂傳出密集的噼啪聲,老太太的話音就轉了個彎兒。 “也不,也不老少的,嗨!成年的奔波,誰能少得了這個!別笑我,你也有!” “恩,有,不少呢?!?/br> “那你今晚蓋舊鋪蓋,回頭我也給你篦篦?!?/br> “好?!?/br> 這一夜,老太太被七茜兒從頭到腳照顧了兩遍,等到她骨rou酥松飄在云上被七茜兒送回東屋,她早就迷糊的找不到北了。 等到她頭發好不容易敖干,再穿上一套新的里衣進了新鋪蓋,她都沒舍得愛惜幾下,就迅速睡著了。 等到老太太睡著,七茜兒這才出去,收拾干凈了大鍋,又給自己添了十擔水,新熬了一鍋洗澡水。 好在,這種沐浴的灶房下面有口滲井,倒水是極其方便的。 老太太并不知道孫媳忙活到什么時辰,她是睡的香噴的,舒舒服服,她第二日自然睜眼的時候,她都不想起來,就躺在被窩里,覺著自己是個高貴的娘娘。 老太太摸摸自己順暢的老頭毛,又摸摸新里衣,再摸摸新鋪蓋,再一聞,她還香噴噴的……哎呀,這日子美啊。 她美滋滋的看著炕那頭的七茜兒想,這丫頭甭說臭頭了,就憑著她這一手搓泥兒的本事,她敢打包票,這世上便沒有男人能抵抗的了。 想到這里,老太太卷了一下被頭,聞聞新棉花的味兒想,可惜,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見到他的臭頭,要是她臭頭知道自己給他找了這般好的媳婦兒,還不知道歡喜成什么樣子呢…… 永安元年十月二十九,武帝楊藻即位,改元,大赦天下,分封諸臣……永安元年十一月十四,猴日充虎,黃道司命,貴正東,喜正南,福東北,宜:定盟,安葬,入殮,移柩…… 這日天不亮,停靈多日的上將軍潭士澤終于等來了他的謚號,武肅。 有了謚號,便可做牌位,潭士澤的葬禮總算可以cao辦起來。只是這早就做好的牌位么,卻無論如何都擺不出來了。 譚家想要個武忠,也一直自覺潭士澤怎么說都是武忠。 可他們等啊,盼啊,全軍上下等了這么多時日,卻等來個武肅,實在無法,cao辦喪事的主事人只得命人趕緊去后面重新制來,到底漆水未干的擺上了。 待靈位擺好,譚士元帶著自家子弟一起拜靈,他起身之后,就開始頭暈目眩身體打晃,站在他一邊的長子,少將軍譚唯同趕忙上前將他扶住,喊了一聲爹,接著潸然淚下。 停靈大帳瞬起一片哀聲。 譚士元甩開兒子的手,死死盯著面前的牌位,不知過了多久,他開始喃喃自語道:“邵商起兵,你二叔違背祖命率部響應,一路戰役萬千攻城無數,我譚家上下為他楊藻又死了多少戰將,多少部曲?可~到了最后,你二叔又得到什么?他身首異處,連個全尸都沒有??!卻為何是肅??!為何?不是忠????!” 他撕心裂肺的吼著,卻沒人敢說話……跪著的譚家諸子弟卻難免心懷不忿,悲痛不已。 譚唯同拍打自己父親的前胸后背,又尋了機會對跪在地下的二弟三弟,打了個眼色。 片刻,靈帳外響起幾聲悶哼,不久,一隊軍士悄然過來補位,站立帳前,如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 開國侯譚士元,官拜兵部左侍郎,正二品,因新朝開國爵眾多,便順封地,也稱其為宜陽侯,譚侯。 譚士元想給弟弟要個忠,且停靈這段時日,他四處活動,一直就為了這個字,忠。 一切人都知道,若譚家得一個忠字庇護,從前種種便可一概抹去,自此君臣相和便是皆大歡喜。 可顯然有人是不愿意的……忠武是戰將的最高榮譽,譚家想要武帝楊藻首先就不愿意。 轟隆隆腦袋亂作一團,沒有了驍勇善戰的二弟支撐,譚士元的心從未這樣孤涼過,以后,他該怎么辦呢? 天下已定,大勢已去,他要怎么做,才能帶著譚氏三房,族人千二度過這以后的日子? 正惆悵,遠遠的便聽得一聲長報聲: “報……!” 報信這位,是譚唯同老婆烏氏的弟弟烏秀,這小子沒什么大出息,就跟著姐夫在軍中四處蹭功,慣會鉆營。 滿頭汗滴的烏秀沖進靈帳,撲通跪下對譚士元道:“親家大老爺大喜??!” 都是什么時候了,這都是什么人? 譚士元大怒,一伸手打了自己兒子一耳光,回身就把烏秀踹了個滿地滾。 烏秀嚇死了,爬起來匍匐在地上聲音顫抖著說:“侯侯爺饒命,饒命!” 譚士元對他怒吼:“滾?。?!” 捂著半張臉已經不知道該怎么好的譚唯同也斥罵到:“還~還不快滾,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 烏秀不敢抬頭,就哭著說:“實在是,實在是聽他們說,明日卯時初刻,皇爺會攜諸皇子還有朝中眾臣出城親來拜祭二老爺,我就……” 他話還沒說完,人便被譚士元單手揪了起來,緊迫的問:“你說什么?“